曾日夭亡

     1974年春假还没结束,洪树德就早早离开石码,回了德化。节日气氛还未过,厂里各处贴的纸花、“欢庆春节”的字报装点着新春。厂里一个干部告诉他有一份曾锦德发来的电报。放好东西,洪树德取来电报,拆开一看,短短四字:“日亡速至”。

     刚到后曾村口,洪树德便觉得不对劲,实在太安静了,他沿着小路三步并作两步快跑上去。屋里没有点灯。曾锦德躺着发着高烧,面色苍白,双手滚烫,两眼红肿,口中喃喃自语。玉环坐在板凳上,两手夹放在腿上,缩在那里,没有半句言语。洪树德看她眼睛空洞洞的,已是没了神。曾锦德的父亲坐在门边。几个兄弟在全村里每家每户地问药,村里缺医少药,家里人都是慌了神。半天,家人终于找到一粒安宫牛黄丸,给曾锦德服下,他才慢慢安睡了过去。

     每年的春节,是曾家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1974年春节,曾锦德的兄弟姐妹都带自己的孩子回到家中。几个孩子里,最大的曾路不过五岁,已经承担起照看妹妹的责任。苏晏调度安排家中事务,为过年做准备,也要忙着操办曾锦河的婚事。各人分工,谁也没有休息的时间。曾锦德与洪玉环一回到家就要干活,他们只能把曾日放在一个小摇篮里,等到洪玉环有空了就去给他喂奶,堂兄妹轮流照顾。摇摇篮力道过了,摇篮被摔倒两三次。亲戚们看到家中多了这么个小弟,都十分喜欢,争着抱一抱,捏捏他的小脸。曾日长得灵巧漂亮,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张望有些认生胆怯,却不大哭闹,惹人怜爱。回到惠安后,曾锦德一家人挤在一张床榻上,三个孩子两个大人,交错着分开,睡在一起。

     曾日是在初九的夜里没了的。曾锦德记得那天夜里的寒冷。洪玉环也记得,她这一生几乎再也难以忘记那些呼啸的风声,吹打着不够严实的窗户和贴着墙角行走的寒气。曾日的叫声让曾锦德有种濒死的冷峻,好像看到冰块冒出的白色雾气,正裹挟他抱在怀里的孩子。那些顺着地面沿着空气爬行的雾气是凝结的夜里的寒。他只在这天夜里睡着了几个小时,这以后的清醒总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曾锦德觉得这件事缺少一种实际的感觉,有一层纱雾蒙着。他看到死亡在他的眼前,但不能理清楚摆在他面前的这小小棺木的含义。他点了一根烟,那些空洞的白色。混合着冰块的雾气喷涌着。曾锦德捉摸不透那些雾气缭绕的风景,站在后山上——那是他童年常常玩耍的地方。他一直记得自己躺在那里看天上的云,阳光如何刺痛得眼睛流泪。而现在,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为什么没有任何改变呢?他想道,怎么会?那里明明埋着他的孩子,不是他的祖先,而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刚刚还抱在怀里的他的骨肉。那里为什么没有任何改变呢?远处的山峰被那些白色包围着,是同样的白色,甚至遮挡着太阳。“噢,我的太阳。”,他想道,“应该有一轮红日从山的那边射出万丈光芒,驱散寒冷,驱逐死亡。噢,我的太阳,闭上眼睛睡着了,他被装进一个小小的棺木里,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我的太阳,是一粒麦子,在地下,被埋进土里。”那些白色还在扩散,它们好像和寒冷结为了同盟,穿透他的身体,刺进了心肺。

     风从窗户的缝隙、墙壁的缝隙里穿出。他的头昏昏沉沉的,似乎失去了什么,才使其如此沉重,才使得这些夜晚变得格外漫长。他在桌子前写起了这半生中最沉痛的日记。

     夜空的启明星照着他躺下,昏睡过去,当即发起高烧。他这一病便是二十多天。


    曾锦德日记——曾日

     1974.1.31 周日 初九记事(甲寅正月)      

     (晚上)十点将近,我们分散各回房间。

     ……日儿此时的哭声已经全变了音质,失去了可爱儿子的润滋声音。儿的哭声三分左右连续一次,一次两声到三声,声音恐怖,突然,粗而低圆(近乎嚎嘶),每次都是一样的声调。

我抱儿在怀中,唯恐他不舒适。他每嚎哭一声,手都异常的紧张。我把大拇指塞给他抓住,然后用另四个指头包紧他的左手(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左腰侧),我唯一安慰儿的话是:“爸爸在这儿!”我知道儿已经病转至恐惧惊慌的恶途中。

     ……我决定了这整夜得抱着我日儿到天明,我半躺着疲惫的身体,由玉环替我把枕头、棉衣、毛毯全垫在背后,我叫她先睡,以准备接我的班。玉环安然睡去了——她的左边是路儿,她的右边是抱着日儿的我(我让明女儿独自睡在床北一边)。

     ……我发现日儿并没有睡。而是疲倦地瞌上眼睛。他有时会张开眼睛细细瞧着我……依然是玲珑可爱的……然而嚎叫时一定全力震动,手跟脚也同样显示出力。我已意识到危险。

     ……太疲倦了,整个的正月之夜,我没有一夜能在十一点钟上床,经常是到半夜后的两点钟。积累了这段辛苦,我的确在今夜有难以支持的弱点。我点起香烟,然而太勉强了,作用不大……我也记不得是几点钟了,虽然施行闹钟就放在床眼前……玉环醒来了。

     ……她依然象平常一样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依然用习惯的姿态体贴地把孩子卷曲在怀中塞给他奶头。我一边抱明女儿起来拉尿一边注意他们母子的举动——突然,我发现日儿吃奶的力气:日儿拼命地把奶汁往自己的口中捲,有点象粗牛吸水,节奏强鸣,吨数明显。我似乎不太相信,或者太高兴了——“生命”!!我转过去双膝跪着细细审视着这一情景,接着,日儿被奶呛着了,奶头被玉环抽出来,日儿哭了,然而这哭声是乐人的,是我日儿过去所哭过的平静声调。我又高兴了:吃奶的力量,哭的声音的恢复。还有玉环那种自信力间接对我的影响。玉环把奶头仍旧塞还日儿,一切都正常了,一切都恢复原状了,玉环把儿子倒抱着躺下去了。这时大概是十二点钟后的什么时间。我觉得可以放心睡了,交代玉环二点钟叫醒我。

     这时候是床与的最里面睡着路儿,再来是玉环,再来是日儿,最外面是我。日儿夹在玉环与我当中。就女儿仍自己睡在北头的另一边。

     初九过去了。初十的开始,我们也睡得稳妥。

     事情就这样转化的悲惨。

     当我一觉醒来,已经是初十的黎明。这黎明格外寒冷阴沉,是严肃潇洒的,也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页,我第一次经受了生与“死”的测验;我在死的面前是一点没有发疯;我沉痛,非常的冷静——出乎正常臆测,我坚定得异乎寻常,或者说我薄情与残忍至极点。


     1974.2.1  周一  初十记事(甲寅正月)    

     自从玉环六九年二月与我结婚以来,我们相安无事,过着风调雨顺的小康生活。整整这六年时间,我这张床就从两个人增加至五个人……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那紧张的余波突然狂涌大作,第九个浪头盖面压来——“整”、“玉环不在”、“床空灵了”……我睁开眼睛想着闪着这一感觉,紧接着就是索取我的日儿,他就近在我身边,“我的日儿睡的那么安静”,我想着,轻轻地移动着我的手去摸索他的额头,这时候我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额头不暖”,把手移到他的鼻子旁,手皮粗厚感觉不出什么孩子的抽息之气,我霍地爬起来跪着倾听他的呼吸,我的额头与鼻尖依然感触儿子不暖和,我把手急伸进被窝里去摸索他的脚……“他的脚也不暖和”——我,知道了……我急把被翻起来,见他还没有被我惊醒,我手从下面伸进去要把他捞抱起来,但他的身躯已经不再象平时一样柔软与伸手伸脚的了,很难抱取,他的身体已经显然成为一块整体而全红。我大概是把他抱在怀中了,我始叫醒躺在明儿旁边的玉环,她醒了,我问她:“阿日呢?”玉环回答我说:“他在睡嘛。”我说“阿日已经坏了。”玉环这才把眼睛睁圆。我在床上叫隔壁的母亲:“妈,都赶快来。”这以后我已经留不了什么印象。母亲怎么来的,妹妹与哥哥弟弟怎么来的?还有爸爸。我离开床,穿起衣服,离开房间至大厅。他们叫医生(堂哥)来看,我进去叫堂哥“不用了,省啰嗦”几个朋友堂兄弟也来了,我到妈房里拿了几包香烟和糖果放在大所里冲茶招待客人。

     妈在床上抱着日儿哭。此时我担心玉环,她是完全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结局,没想到天地不足信赖。妈也担心玉环会伤心太过。我要招待朋友,要安慰家人;我还要照顾日儿,我怕日儿会受凉。我要给日儿穿上很多很多的衣服,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他们说不行,只能穿最多一条,而且要自己的,别人送的衣服还不行。可是我们找不到一条我们做给日儿的衣服,我当爸爸的有什么话说呢?我哭了一分钟,最后给他马虎地穿上一条旧花绒衣。

     日儿长眠后不久就由僵,再转回柔软了,粉白的身体,长得过分高大,我给他洗脸,洗身躯、穿衣戴帽、穿裤、穿袜,武装到牙齿。他长得过分漂亮,没有见到不心疼的。

     他的相貌、文雅清秀,特别是死后更文雅。旁边的人怕我们当父母的割弃不了,终于强行用手帕把他的脸遮起来。

     我要自己去物色一块坟地给儿子弄好床铺,可是乡人说不行的:“没有做父亲的送儿子上山的道理”,他们说我“任性”,可我就痛苦我带他出来没有好生送他一个归宿去的地方!

     儿子去了,天下少有的道理。妈说天将亮(五点半左右)还听到他哭两声,可是我当爸爸的却没有听到!


     1974年2月19日  周日  病愈后感

     出了人生的事,包围着我的并不是童稚的希望和甜蜜的晨光。我有生以来没有存在过畏惧,也不承认困难。而今,一过了正午,特别是黄昏时候,我便存着对黑暗的畏惧与恐怖。人们或许更以为我生性太懦弱,“脑中盘旋的是日儿死去的痛苦”——我不至于承认是这一情节在导致我的哀沉,不是的。细想起来,我虽不无想到孩子,但孩子短促的一生毕竟还是幸福的。挂着我房间的父亲童年的照片使我想的更多一些:父亲——前一辈人——的一生是用辛酸写成的。从父亲的童年到老年的今天,使我对人生的艰难能够体会和默认。在一天之中,当天空微微显示启蒙之光的时候,正也是生命稍微跳跃愉快之刻,这时间是太短暂了——或许只有身居乡间的人才这样感觉呢。

     父亲经受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社会,我才经受了卅个拳头就没有力气抵抗肺部的腐裂吗?


铁拳头自空中落

     曾锦德病愈后,身体恢复了健康,也有了恢复内心伤痛的余力。他与洪玉环便回了德化,仍将曾路曾明两个孩子留给父母照顾。曾锦德与洪玉环还没有做好准备,孩子的夭亡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欢乐与恣意的幸福好似空谷回音一般,已走向遥远的过去。他们仍然竭力想要将那条从过去驶来的轨道。延续到可见的未来。或是它在未来的某处等着重新迎接他们,回到正轨。他们是尽可能地保护对方,尽可能地将生活继续。然而伤害在他们夫妻间隔出一块灰色的空间。记忆中,惠安老家里,那嘶嘶的风声不断刺激着她回到那天夜里,回到那个伴随着婴孩啼哭的寒冷中。孩子竟先她一步离开人世,那十月怀胎的联系甚至尚未完全剪断,母子间的缘分竟然这样硬生生地折断。玉环不得不将自己反锁起来。那灰色的空间包围着笼罩着,阻隔了他们间的沟通与理解。他们一面对对方的痛苦有着窒息的疼惜,一面又在自身的痛苦中消磨着对方。一句无心的话,一只破了的袜子,甚至是沉默,一些非常小的事情都会成为争吵的触发点。摔门声、哭泣声随之而来。曾锦德从每日少许饮酒发展到每顿饭必要喝上几杯,以至常常喝醉。喝着酒就便要画画。家里的墙壁、厂里的围墙也被曾锦德画满了壁画。只要喝了酒,他随手便能成画。“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曾锦德渐渐发现,只要喝了酒,他就好像重又成了一只从笼子里放出的猛兽,这周围的人和事,他原本的顾虑和限制都消失不见。曾锦德觉得他的心变得轻快,甚至连同他僵硬的身体都好像轻盈起来,笔墨在手心里沿着掌纹流淌。这种精神中绝对的自由,使得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更加难以忍受——荒诞喜剧随处可见,他的喜怒哀乐完全表露在语言、神情中。孩子的亡故是一种不能存活的象征,是这世道艰难、人性泯灭的象征。人们将曾锦德的这种难以理解的行为归于丧子之痛。这件事对曾锦德影响却不止于此。而当时的环境,人心惶惶,瓷厂的生产也处于半停滞的状态,甚至于整个社会机能都处于半瘫痪的状态。这以后,他常常不去车间,有时一两个月不去试制组报到,工作起来却又连轴转地废寝忘食。厂里的领导照顾曾锦德,对他也是尽力地保护。

     曾锦德原本就是一个直率单纯的人。张晓寒、杨胜都了解他的这种单纯。他的热情比他人更多,脾气也是易怒,容易暴躁、冲动的。他与张晓寒都是那一类明辨是非、爱恨分明的人。大哥曾锦祥对弟弟的直白既是惊讶,又是担心。曾家因成分被定为资本家,常常在村中受到歧视、欺侮。曾锦德对那些窃窃私语最是不能忍耐,不屑与邻人往来。1974年,父母准备盖新房子,为动工扩建地基,为保护村中田地,便向后山砸石,以开辟出一块空地来。后曾村民以山石是村中人晒粮食的地方为由,禁止曾家凿山建房。时间拖得越久,曾家的处境越是艰难,动工遥遥无期。曾锦德收到家中的来信,立时赶回惠安,召集了数十位村外的好友,不由分说,赶工凿石,硬是把弟弟们的房子建了起来。

     张晓寒对曾锦德非常担忧,他从同被分配在德化瓷厂的同学郑景贤那里得知了孩子夭亡的事情,劝曾锦德去鼓浪屿休息一段时间,帮助曾锦德缓解丧子的悲痛。五月,曾锦德前往鼓浪屿。洪玉环留在德化家中。姜沐新有空就去看看洪玉环,帮着她料理家务。洪玉环与姜沐新相互陪伴,不至过分孤单,也有人可分担应急之事。

     曾锦德五月上旬至鸡山草堂小住几日。又因工作出差去往西安,来回大半个月。六月又回到鼓浪屿。曾日的夭亡也令张晓寒惋惜不已,他在给孩子取名时寄予的厚望不难想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如启明星隐没于白日。这些年里,曾锦德的幸福令这位身处不公中的老师常有慰藉之感。他还记得曾锦德带着女儿曾明来到家中的情景。小女孩甜甜地叫一声“爷爷”,小脸被风吹得红红的,一双小手握着吃食,心满意足的模样着实惹人疼爱。曾锦德常常乘末班的渡轮赶来鼓浪屿,他回到这里就是回到了另一个家。

     张晓寒有三个孩子——张西玉、张群星、张潮。曾锦德比他们年长几岁,他们自然也都把他都当作兄长看待。1975年,张群星在永定插队时,因一时意气之争,不得不逃往外乡。曾锦德听说后,写信给张晓寒,建议群星来德化躲避。在德化有许多厦门工艺学校的同学,张群星在那里的半年中也颇受照顾。这一年张群星跟着他学瓷画、素描。他们俩朝夕相处,互称兄弟,关系比在学生时代更加要好。张晓寒时常在一封信中写上给曾锦德和张群星两人的话,让曾锦德督促张群星多努力学习,让张群星劝曾锦德少饮酒多作画。多年后,想起曾锦德,张群星说道:

     “我看锦德,就是爱憎分明。(我)父亲是严父,很少跟我们父子表现得很亲。他(张晓寒)疼儿子不是那种疼,但是他跟锦德就有话说。他(曾锦德)跟我们称兄道弟,都把我当做弟弟。我母亲是在街道做裁缝的,她亲手给锦德做了一套中山装。

     我父亲释放后,锦德也经常过来,有时候送一些纪念品、陶瓷。他会静静地来,静静地去,跟做学生的时候一样。他在我父亲的书房,画室,卧室,他们就会在那交谈。”

     张晓寒刚被释放,便被通知解职离校。一家人依靠妻子王秀珍裁缝的手艺艰难度日。风雨半生,呕心沥血,只落得飘零。在给曾锦德的信中,他写道:

      跑进家门,尚存一块旧砚没被人拿走,使我感想联翩,感激政府这次没给我戴帽,虽髁头赤脚,能容许我仅存的几根瘦骨,能够自由自在的捍舞几年秃笔,我已非常满足!……我不敢想。退职报告他们已催我打上,大概新的一年开始,或就会给我解决,平平安安让我出来,两下都何乐而不为之。我现在已成为破铜烂铁,自己一向也喜欢做拣破烂的事,日后有需“利废”,那就到垃圾堆来找我吧。……近两个月工资都有照发,以前的20个月(每月有给我家属30元)要到退职出来时一起解决。看来在一个短时内,我还可做几天富翁。  (张晓寒致曾锦德信 1971.12.22)

     曾日过世不久,四月里,张晓寒作“悼艾地诗意”、“雪山图”寄送给曾锦德,悼念早亡的孩子,也劝慰曾锦德丧子之痛。六月,曾锦德回到鼓浪屿。刚过了芒种,下了几场雨,天气渐热。鸡山路还是和过去一样,影影绰绰的绿意包围着墙壁,外面是湿哒哒的路面,掉了一地的凤凰花、鸡蛋花。夜里闷热得让人睡不着,外面窸窸窣窣的草叶声,接着下起雨来,不多时雨声停了。

      曾锦德走到屋外,凉爽的风吹着他的头发。黑夜比白昼更让他熟悉。他的眼睛能看清树影,耳朵能分辨走路的声响,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泥土的草味。他在这几个月中,不停地不停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那些关于他的生命,关于活着的含义。曾锦德有时会想到《安娜卡列宁娜》中的列文。列文忙了一整天的农活沉沉地睡着了,马车声将他惊醒。他的眼睛第一瞬便看到那迎着太阳向他驶来的漂亮马车,他心跳加快,草场上的麦子发出破裂的声响,生命都已经成熟。列文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略过他的凯蒂,他也是吃了一惊,下定了决心向她求婚。曾锦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脑海中反复想起这些画面。还有火车站上飘雪的场景,那甚至不是托尔斯泰描写中的任何一个场景。那是火车将要进站的时候,那个喝醉酒跳火车的人跄踉地走着,谁知道生命去了哪里?以及列文的二哥哥……

     曾锦德想得多了,头就会涨得发疼,思考的疲惫随之而来。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孩子的离世,他见过死亡,失去过很多的亲人朋友。他在这十年里眼睁睁看着白天变成了黑夜,人性中如野兽的疯狂,尊严被掠夺得体无完肤……因而他不能接受“命运”,他更加热爱那黑夜将尽的黎明时分。曾锦德想到,这是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压断了脊背,截断了整个知识分子的命运。他想起自己的亲人,饿死在家中的外祖父、自死了的菜姐、不堪受辱的三伯、在寒夜里夭亡的次子……他们都无疑进入了曾锦德内心,在他心中建造了一座墓碑,刻着那些令他感到不公、愤怒的事实。曾锦德拿起笔,展开宣纸,画了起来。他带着强烈的情绪在纸上游走,捕捉着自己头脑中的思绪,拉扯着拉扯着。他画完最后两笔,急笔题字,扔下毛笔就回屋睡去了。第二天,张晓寒一早走进书房,看到桌上的画,便明白了曾锦德心境。张晓寒拿起笔来,补上“铁拳头自空中落”几字。这幅师生合作图也是曾锦德生平最喜爱的画作。


1974年 《铁拳头自空中落》30x40cm


      洪玉环的状况便不大理想了。她一向说话声音是不大的,现在几乎不大出声,只嗫嚅着吐出一两个字。她总在工作的时候走神,一个人愣愣地发呆,两眼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姜沐新一有空便去看看她。曾锦德时常出差在外,孩子们不在身边,是常会感到寂寞的。她时常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曾日的夭折掏空了她的精神,又毁坏了她的健康,令她疲惫不堪。她常感到四肢无力,有时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又昏睡不醒,头脑发涨。她渐渐养成一种了自说自话的习惯。房子空空的,夜晚对她近于残忍,她被这份安静吓住了,时不时从记忆中、睡梦中传出的啼哭更加混乱了她的精神。

     1974年秋天,洪玉环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顾身体的病弱,坚决要生下这个孩子。曾锦德知道这半年中玉环是痛苦的,生养这个孩子,玉环是不得不用命争的。然而当那小小的生命在妻子的腹中日渐长大,他们都不由得感到一丝期待,不由得为每一次他伸脚摆手的动作所欣喜。曾锦德也认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是重拾过往幸福的一次契机。1975年2月7日,农历腊月廿七,三子出世,曾锦德仍然请张晓寒为其命名,唤作“曾阳”。家人只叫他的小名虎儿,为了好养活的意思。

左起:曾路、曾阳、曾秀金、曾明


曾路的病

     1975年这年,曾路已满6岁,就读于惠安后曾小学一年级。他是家中第一个念书的孩子。和所有刚上学的孩子一样,他对此充满了欢喜。曾明恰四岁,在父亲儿时的园地中疯跑是她最大欢乐。她跟着爷爷看他染布,喜欢躲到他身后倚着爷爷睡觉,大人不许她跑得太远了,她便在门前翻泥土堆。跟着隔壁的孩子进山,一呆就是一整天,饿了摘果子吃,闷了看虫子打架,满山都是宝贝。到了吃饭的时候,奶奶就满山地找着,叫她的名字。听到呼唤,曾明像一只小猫似的,从草丛里探出圆脑袋。和顽皮的曾明不同,可能是长子的自觉,或是做一个哥哥所有的责任感,曾路从小懂事乖巧。从小身体偏弱的他,1975年的得了一场大病,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吓坏了家中所有人。

      我爸和我三叔(曾锦河)在喝酒,我坐在他们的旁边,突然间肚子痛。(这样)疼了一个星期,送到惠安看,以为是盲肠炎,吃很多不同的药。农村人医疗常识少,家里人到处打听,很多人都说,盲肠要吃杀虫药,要慢慢熬,没有治好,疼了一个星期。

      这是我的平生的第一场大病,家里人都吓坏了。那时候我弟弟也病了,我三叔也病了。家里都等着用钱,三个人生病负担不起的。我祖母就去借了六分的高利贷,拿金戒指子去抵押,借了100块。

     曾锦德知道这个孩子身体弱,玉环给他们两人每天煮个蛋。曾路坐在凳子上,不安分地踢着腿,一个小勺自己挖着细米粥。他有点喜欢剥鸡蛋壳,喜欢吃蛋黄。曾锦德常要为他剩食的坏习惯说上两句。那时曾路还不满七岁,已显示出强烈的自尊心。这是他的父母所共有的特点。这份自尊心更加深了他对事物的感触能力。孩童总在年幼时便显示出一种倾向,曾锦德也是在曾路病中发现他那种忍耐着,不轻言苦痛的性格。

     正是偏远山村医疗的欠缺,无人会想到曾路这一病竟有这样危险。送曾路去县城医院的那天,曾锦德一夜未睡,终于挨到了天亮。苏晏轻轻唤醒了孩子,给仍闭着眼的小家伙穿上衣服。秋日清晨的寒气让他有些发冷。腹部的疼痛让他蜷缩着,直不起身体。奶奶给曾路裹好了被子,轻轻送到曾锦德的肩上。他一下接过双手托住那小小身体,天光仍是蒙蒙的一片,他们这样一路向县城走去。曾路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吃东西了,他身体很弱,被子刚暖和起来,他就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苏晏带着家中的妇女左右护着,前往就医。曾路还记得奶奶穿着一身深蓝色布衣黑色筒裤,连同穿越树林时耳边响起沙沙沙地树叶声,脚下踩踏着湿泥地发出的声响,无一不记在了他的心里。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父亲肩膀的支撑给以他一种安全感。那时的他恐怕也难分辨这三个小时的路程究竟是如何度过的。病体给他带来的记忆上确实与感觉的敏锐。直到成年后的一天,当他看到父亲的一幅画作。画中那一幕庄严的沉静与他记忆中的昏沉与安然是如此的相似,几乎和他心脏的跳动音律齐平。他忽然又增加了一丝记忆,在他被一阵话语吵醒的时候。他终于偷偷地向外瞄了一眼——身边的奶奶戴着三角型黄色竹斗笠罩着全身,唯一可辨认的,是她那系在胸前的已起了皱的花头巾,正因她快步的疾走而上下翻动着。


1977年《送病》38x22cm


     这几年对曾锦德一家都是难熬的。次子曾日的夭亡将洪玉环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令曾锦德始料未及。他为洪玉环而难过。可孩子夭亡的意义不只是生理与心理的创伤,更是夺走了父母的一部分生命。曾锦德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个孩子也会有生命的危险,两年中第二次,他的孩子正面对死神的挑衅。

     曾锦德知道他们的小家庭是承受不起再失去的痛苦了。他常常为洪玉环感到难过。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对洪玉环而言,近乎是小心翼翼的。他知道玉环每夜抱着孩子,孩子一睡着便去探一探他的鼻息……曾锦德的心一直剧烈地跳动着,孩子每一次呻吟对他都是煎熬。那小小的因疼痛蜷缩的身体,一刻不能放松,弯向一边。那紧蹙的眉头,渐弱的哭声,孩子痛苦的表情,都让他心疼不已。曾锦德四处打听托人帮忙,辗转着把孩子送入了泉州第一医院。那时才发现这不同寻常的疼痛是肠梗阻。因没有及时治疗,堵住的这段血液不畅,导致组织坏死。再有拖延恐怕会有生命危险。11月底刚入院的曾路立刻接受了缠肠带手术。术后躺在床上刚醒来的他,愣愣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人,说道,“这有跳蚤。”这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放了心。

     1976年,曾锦德将两个孩子接回了德化家中。曾路在德化入了小学,曾明常陪在洪玉环的身边。回到家中,兄妹俩发现这里的一切与惠安有许多的不同,父母也和祖父母有那么多的差别。曾明年幼且天性乐观。而对年长了两岁的曾路而言,每天都有着“天好像就要塌下来”的恐慌。清贫和动荡的童年环境给他留下了持重坚忍的性格。


曾 锦 德 艺 术 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