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惠安

     一九四四年农历二月二十二,过几日便立春了,天气尚有微寒。整整一夜,曾秀金都在等待着孩子的出生。他已到了而立之年,膝下一子未满四岁。妻子苏晏渐弱的呻吟与愈发漫长的夜晚,使得他等待的焦虑有增无减。天光初见,随着几声啼哭,曾秀金望向窗外院中几株由暗转明的山茶花,轻声叹道:

     “正好是天亮了的时候。”

     这是家中“锦”字辈的第五个男孩,曾秀金为其取名“锦德”,寓意为修身立德,前程似锦。新生男孩到来的那年,曾家正计划着祖屋的翻修、扩建。这无疑是要全家上下,忙碌一整年的大事。中梁柱的动工恰在四月间,婴儿时的曾锦德总在人来人往间忽闪着双眼,高兴地摆动着两只小手。

     曾家祖先原籍山东,魏晋时期迁至福建惠安一处离海岸近10里地的小山村。热爱冒险的祖先从荒野中开山凿石头,建屋安家。到了曾锦德祖父曾春江一辈,曾家占村中人口总数一半以上,在当地已颇具名望,其村名为后曾。1890年,不满14岁的曾春江,与弟弟曾春海,被送往漳州印染坊做学徒。时为清末民初,沿海地区受到了西方外来工业文明的冲击,一时之间民办工厂如雨后春笋纷纷崛起。曾春江正是在这股浪潮中,并与弟弟曾春海带领全族人,共同创办了漳州染坊,商号“泉裕”。

     曾春江掌握的新型印染技术,大大改善了旧时工艺的效率和质量。漳州市的染布街就是以曾春江所办的“泉裕”商行为中心,最先使用起了发电机。1940年,“泉裕”商行几乎垄断了崇武一带码头的橡胶生意。同一时期,货物销售至上海、台湾、闽南一带。商行的信誉更是在泉州府一带远近闻名,并于崇武、厦门等地开设多家分店,而盖有“泉裕”商印(号)的票据,在当时甚至可当作货币流通。

     乡里人更是以“泉裕”代称曾家,无人不晓,一时之间,名望极高。曾春江为家中次子,有兄弟三人——长兄曾春申、三弟曾春海与四弟曾晚成。曾春申在南面村尾建有一栋大厝,因地势较低,被称为“下泉裕”。曾春江、曾春海兄弟两人在村北依山处各建有一栋房屋,合称“上泉裕”。这三栋大厝建成,而曾晚成的这栋却始终未能建成,又因其膝下无子嗣,曾春江便将三子曾金过继给他。

     曾锦德的祖母哖姑是典型的惠安女,一生恪守节俭奋进的家训。曾氏家族传统观念深厚,对外团结一致,对内兄弟齐心。曾家日后的兴旺,可见端倪。

     曾锦德出生之时,祖父曾春江早已过世,却也算是殷实之家。每日向晚时分,孩子们常常聚集在祖母的大床上,一面听大人们谈古说今,一面等着熬粥点心。虽然子嗣众多,却无人不曾受到祖母哖姑殷切的照顾。家中生病的孩子常被唤至正厝大屋,夜里由祖母照顾着睡下。妇女们不参加傍晚的活动,女儿们更是躲得远远的。若是家中有客来访,妇女们带着女儿回避到内室,并不迎客。祖母对子孙亲切,对媳妇们严厉。五个妇女像她手下的五名大将,听其调遣,分配家务。

     1921年秋,春江公逝世,享年48岁。春江公的长子曾秉秀是厦门书馆的教英文的先生,6年后也随父亲魂归天国。彼时曾春江的母亲张氏也已过世。上下泉裕便分了家。上泉裕中,曾春海性情游散,有吸食烟土的嗜好。上泉裕就由已接替父亲为家中族长的曾林掌管内务。

     到了1944年主屋翻修之际,三子曾金接管了“泉裕”商行,在上海、香港、台湾等地往来。商行主营染坊、布行,涉及橡胶、染料、布匹贸易等。四子曾秀金刚满七岁,与书馆先生苏友兰的长女苏晏定下了娃娃亲,十六岁那年成婚。曾秀金在家中协助内勤,掌勺每日餐食,负责染布制布。五子曾秀昌未满十一岁,便夭亡了。


左起曾秀昌、曾金、曾秉秀、曾林、曾秀金


     战争频发的近代中国,伴随着被炮火打开的国门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新事物,新科技,新文化。西洋景观对于濒临海岸的后曾,就像日日不断的海风,时时刻刻引起青年人的好奇之心。有些人走了出去,带着更多的新奇之感。有些人则带着经济硕果,次第返回故乡。根深蒂固的习惯自上而下,收拢、禁锢众人的思想。由古至今,新的人抵不过过去,旧的人挡不住未来。战争过去,日子得留下来。生长于土地的农村人最终仍回到了土地。骚动不安的思潮对于已被撬开现代意识的传统知识分子,带来的往往是经济上的保守与思想上的开放。曾家祖先在迁移之中给子孙留下的“勤俭克己,居安思危”的先人遗训,使他们具备开拓进取的勇气的同时,又具备坚实细密的家族意识。

     艺术家的出处必是他的第一把火,第一道光。家族命运的循环与更替,将重现于曾锦德在未来的六十多载的跌宕起伏中。先人的血液,再次呈现了家族的荣耀和悲哀。


家乡老屋


童年记趣

      老屋右为三层护龙,北连枪楼成一体,有近十亩晒布草埔及相思树二十株挡风。左为三叔公(曾春海)同规格‘五间张’大厝,再前为四叔公(曾晚成)大厝地,再前为书房、染纺和伯公(曾春申)的大厝。伯公的厝后东侧就是我外祖父苏友兰先生的大厝和书馆。(曾锦德日记,2005年11月11日)

     春江公过世后,二伯曾林成为家中第一人。他的心中只有两件大事:一是收购农田,扩宅置业,扩大祖宗的家业;二是严格教育子孙,要求他们读书修身,承袭家庭重任。曾家家训便是孔子勤俭之道,曾锦德的长兄曾锦川回忆道:“家里人是很节俭的。节日时会蒸饭,至多再炒个米粉。汤是以豆腐与肉丸子为主,加菜甲,有时加几片鱼,几块肉。鱼肉也是按人分的,不能随便吃。”

     家中规矩很多,曾林对后辈严苛。在曾锦德1983年自传之《童年忆旧》可见:

    有一次我和堂大哥(曾锦川)离开(家)最多一小时,回来只见二伯父面对锦川大哥,脸色阴沉……不知为啥事,我只见大哥像一个笔直的人一样没声响——二伯父问我:“你和他去什么地方,是不是尾厝?”我根本不懂(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和目的。以后妈告诉我说:二伯父怕我们去看大家赌博。

     三伯父曾金儒商相貌,温文尔雅,是家中最会做生意的人。聪明能干,曾林称他为“生意虎”。曾金每年年初出海一次,都要前往台湾、香港购买石粉等染剂。局势不稳定的时期,一大船的货物过码头给扣上一半,曾金能把自己的那份不受损地拿回,也常带回些村里没有过的东西。全套中山装、黄色胶二用鞋、防时疫的药片都是曾锦德儿时常见三伯带回的。山村偏僻,几乎无人有医疗常识,病重的人被一副担架,家人三五成群护送,至十里外的县城就医。正是靠着白色的小圆形颗粒,曾家的孩子们甚少有病难。曾金一回到家,孩子们早已排排站好,摊出双手,一人一颗药片,举着水杯,高高仰起头,囫囵吞枣送水下去。这给年幼的曾锦德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记得我每吃药都怕苦吐出来,可又全属于防时疫药品,而不得不吃……人人都吞下去,只有我的头抬不高,从喉里又吐出来,兄弟且不说,姐妹全开心大笑我“笨幸”。(1983年自传之《童年忆旧》)  

     曾家兄弟姊妹人数众多,曾锦德同辈的堂兄弟便有十二人①,姐妹更是有十七人之多。这让曾锦德的童年从未有过孤独寂寞之感,大家庭的欢乐祥和使他有一个快乐美满的童年。

     曾锦德日后回忆起这段美好的时光,写道:

      在我童年阶段,除了伯祖父和自家包括三婶婆的小天地可以随便走一走外,到外祖父家里是母亲带着的纪念节日。1952年前进私塾,以后开始念小学——这个学校的兴办纯属私资,在一间不大的旧房子办三个套班,董事会以曾苏两姓供给,蔡姓有一两位参加,校长苏庆云。堂大哥(曾锦川)小学就念于霞尾,中学念一中,大学厦门大学。五六年毕业于物理系,分配抚顺工学院。

     二哥锦聪是小学教员,对我曾经画老鼠一事有所了解,介绍我去厦门。

     二哥朋友较多,自小好动。有一年冬天他把一个铁罐挂在晾衣服的相思干上,引得我叫好,可又不给我去敲一响。他还爱盖一个小庙一样的小厝,用手捏菩萨供放里边,我的雕塑技巧和爱好肯定是他造就的。当然每年冬季,家里用地瓜粉拌和熟地瓜做的母鸡抱窝、猪窝,狗窝和单个家禽,总是母亲做得又巧又多样,使我从小懂得民间艺术。

     我的堂姐有二三十个,虽然没一位胞姐疼爱自己,经常感到不如别的兄弟幸福,家务事如洗碗、烧火只好祥兄和我自己承受。大哥比我会挑水,井在前厝金成姆楼前——当我能与大哥帮忙时候,爸妈还是吩咐哥哥说,不能把水桶装满,肯定是怕在前面的我承受不了,因我家地势较高,在前面的人小不点,重量大。

     祥兄喜欢食枇杷,总是在东井鞍买来几千元并以糖泡在缸里。他种的葡萄苗采自大回,妈因此加工成葡萄酒,大坛口以土封四十天而后抽装。渣亦能醉人,晒干为佳。

     吾乡山果数外祖父书馆后的‘义玉’妙,珍珠粒,银点转朱红即甜汁涵。又有紫黑色‘乌西’、黄绿色‘久某’、‘虎梅’、山洋甘、孤李仔等多种童年佳山美味。

     山里的花黄杞香白可串风车,红杜鹃可食、紫牡丹叶厚似绒结梗如虞美人。白山茶、黄相思、夜合、百合、桂花、茉莉、黑菊、夜来香……内外交佳,黄紫斗艳,复经海风抚育的无数山野黄、紫菊,无名小花百数以上。

     后曾村有三个苏姓的教书先生,曾家的孩子们一同读书一同玩耍,相互间偶有嬉闹,这让曾锦德的童年于学习鲜有厌烦不快,而他的第一位老师也正是他一生的启蒙。


外祖父苏友兰


苏友兰 像


     四岁那年,父亲曾秀金将曾锦德送到苏家学馆念书,由外祖父苏友兰亲自授课。那天下着小雨,父亲鞋上和裤脚的泥渍让曾锦德有一晃神的分心,他迎着门走过去,听到父亲对母亲说的话,竟一下明白送出的礼金极为可观,“扇子有相当的数量,全是折扇,还有‘金光豆’”。他对外祖父家中的课业时光,记忆得也十分清楚:

    正厅东房是外祖父卧室,窗是栏杆式的,下一桌,除放笔砚和眼镜,不放别的东西,旁立一两扇门的高厨,全是线装书。橱边还有一桌,放水烟袋、火纸、烟丝是纸包装一两标的。桌后是床,帐是青灰色的。和这房对称的西房是一班十五人左右的闹童,这些大孩子经常互相作弄,拿辣椒抹眼、嘴甚至屁股。外祖父一外出,这一班总是弄得哭哭啼啼。树恩表哥爱伏桌而睡,被大同学作弄最厉害总是他。 (曾锦德日记 1983年3月29日 )
      每日从家中出门,由父亲送至书馆,对锦德有两件为难之事。一件是门槛太高,从旁门进出,需得曾秀金背过,一进一出两道门,年长的孩子已经坐下高声朗读。课业检查背诵是每日必做之事。先生侧坐东厅,听着琅琅书声,有时抛出一两句问话,并不要求回答,接着又是极有规律的“乓乓”声——苏友兰抽水烟,草黄纸一闪一闪的亮光有时也令人害怕。随着一声咳嗽,先生点出某个仍在朗读着的学生。

    外祖父放在这个桌上的石砚是用一块像树根的东西磨出的,朱笔点着背课人所吟诵到的段落,那一把竹尺有一寸宽,打手心用的。 (曾锦德日记 1983年3月29日 )

     年幼的曾锦德在母亲的庇护下,可免受皮肉之苦。然而看同学课业受罚,也是惊心动魄的事情。朗读背诵不仅要温习昨日所学内容,有时也抽查早前的功课。背着后面忘了前面的同学最头疼,支支吾吾背不出来只能乖乖伸出双手,年纪小些的孩子紧张地闭上眼睛,看竹尺落下的过程更可怕。在曾锦德的记忆中,好像从来也没有当众顺利背出的时候,只要一停顿,羞红了的脸躁得他再难出声。这是年幼锦德的第二件难事。外祖父并不难为他,一句一句提示,抑扬顿挫,直到让他把内容跟着给念出来便算过关。曾锦德为此常常感到惭怍不已,在外祖父面前低着头。这难受的时刻,哥哥们却从未笑话过他,这令年幼而有强烈自尊的曾锦德十分感激。

     放课或是停学的日子里,苏晏带着锦祥、锦德二人,去到外祖父苏友兰家中吃食。这成了曾锦德童年时光中最快乐的时候。两个孩子乖乖坐在南面大厝厅东桌上,对着满桌好食,相视而嘻。

     外祖父苏友兰性情爽直,深受村人爱戴,一手毛笔字远近闻名,常常受人所托编写家谱,起笔引祭文贴。老人正直公正,对不平之事尤为愤慨。远近乡里的家族纷争也会找他裁定判决。苏友兰交友甚广,喜客,爱兰之事无人不知。而家中十多盆兰花可算是老人的真实写照,一生的追求。外祖父苏友兰是曾锦德的第一位老师,国学的启蒙者。人之初,性本善,曾锦德一生受其浸染,不曾丢弃。


初识学艺

     自五岁起,曾锦德在苏友兰的指导下学书法,最早的是颜鲁公“双鹤铭”。每日习课练笔从站立开始。手握毛笔要求稳当,“横平竖直”,也是练习手抓笔的巧力。接着是临摹字帖,一日两课时,雷打不动。练习得多了,难免觉得无趣。练完十多张草纸,他就找些废纸空白处画些小画,有人物像,也有动物、花草。手上已练出了劲儿,写字画画自然不是困难的事情。

     外祖父的大屋里,他最喜爱东厅外的院子,大了些也可随意跑进跑出,摘花摘椒。他一向认为唯有这个园子最是不同,每换一处看过去,景致都有变化。

      天井里有两排石桌,上面的兰花大约近十几盆,四季常开,妈教我们说那叫“官兰”。下面还有绣球花也是满盆盛开,西边有一株高五六尺的辣椒,红红的有两个指头加起来一样胖,长长地像小羊角。这些辣椒是祖父朋友最常念及的名种,直到他去世以后枯萎了,人们还时常提及这株四季青红难得的“番召”。

       东边廊门出去是一个小花园,园门旁一株开小喇叭形白色的夜来香,太阳一下去,小喇叭就开出香味来,还结白仔,像小腕豆一样。园里较多的是菊花,最好的是黑紫色的,最多的是黄和白色的,满园皆是,不种其它,除了几根藤架上的苦瓜。园墙是用石砌成,满是苍苔。(曾锦德日记 1983年3月29日)

     外祖父的花园精巧别致,与别处无一相同之处。村中随处可见即是风化的山石,疯长的野草,然而野花果树自又有另一番趣味。后曾村位于惠安县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坡上。因地势渐高,常年的海风雨水侵蚀着山地,工匠凿石开山,开垦农田,修建房屋。惠安的石雕最是有名,常有出口海外。乡里人开山,连同上山的路,也是一块一块磊石铺砌而成。

     爬上山顶,极目远望,群山缥缈层叠,连绵不绝。若是清晨,父亲曾秀金下山挑水。曾锦德便与哥哥爬到山顶,用不了半刻的功夫。从后门偷偷溜出,抓住树根攀爬上泥水冲下的石块。海风正是从那些山与山的间隙之间推着云雾而来。越是远处,迷雾消散得越慢,这是连太阳的光都无法驱散的。若是没有人来叫他们,曾锦德也愿意在山中待上一天。石阶的路面已不能满足孩童的跳跃。他有时闭着眼睛,一跃跳进草丛躺下。这样的时候总是不多。天空的云也令人神往。那些远远近近的山似乎会发出呼啸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风正吹鼓着他的心情向着更高更远的方向而来。从哪里呢?那些声响,有的是知了,有的是蟋蟀,有的是蝈蝈,有的是不会出声却摔了一跤的虫。他又要睁开眼睛去看看他的周边,升高,升高。他想象他从那么高,更高的地方向这里一瞥。他想到《山鬼》里的一句诗:“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又要看看太阳,被山峰被云层划开了一道口子。那些白色缓慢地变出一个又一个形状,在光芒下渐渐稀薄,一层一层,退散而去。

     无论是后曾山上的未经雕琢的自然之景,或是外祖父园中精心培植的兰花,都成了童年曾锦德最初始的地方。而无论这个地点随着时间如何改变,始发之地,初始之人,总是他不能忘记的源泉,根之所在。

     外祖父发现曾锦德有识物的才能。临摹字帖是一部分的训练。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个孩子,对所见之人,所看之物,都有着极好的记忆力,更能准确抓住事物的特征。他在废纸间发现曾锦德画的那些小画,更加确定外孙是个可造之材。母亲苏晏对曾锦德从小疼爱,看到曾锦德的画更是喜出望外,以这个聪明的孩子为荣。

     有一回,曾锦德与几个孩子在庭院中玩耍,忽见一只老鼠在石墙的缝隙间探头探脑地准备出来。曾锦德叫住了身边的小伙伴们。大家只见这鼠一个纵身,飞快地沿着墙角跑了过来。一个孩子一跺脚,大吼一声:“吓!”鼠儿飞身窜出,尾巴翘起,在空中甩出一个弧,抢门溜出。几个孩子都知道锦德那时已经会画,半是游戏着半是起哄地说道:“这个能画?”曾锦德回到堂厅,磨墨执笔,走到墙壁那只鼠刚刚窜出的地方。同伴们围成一圈,只见曾锦德三下五下,勾出两道弧线,又是半缺的耳。笔下鼠儿跳跃的姿态俨然是刚刚那只。(这只老鼠的故事,重新查了采访时的资料,应该是画在墙上的,前后完善了部分细节。)

     孩子们惊讶不得,叫路过的人来看。那人问孩子间较年长的哥哥:“可是你画的?”哥哥只笑不答,摆了摆手。孩子哄闹着,都知道锦德会画。②


分家焚书

     “泉裕”商行生意涉及染布、橡胶、布匹贸易等。抗日战争时期,曾林、曾金两兄弟与张松山等国民党要员打交道。海上武装货运,畅通无阻。当时,行商来往于台湾大陆之间,在台湾日月潭附近购置洋房,做行商两岸之间的落脚与联系点,曾家曾有过举家迁往台湾的打算。随着春江公的过世,国共内战,大陆台湾分离,举家搬迁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上下泉裕分家后,曾林一心扩大家业,购置大量田产。随着新政府的成立,家中田产一度成为未知之数。“泉裕”商贸的生意也不得不停止。1949年元月,曾金最后一次与下泉裕的秀丽去往台湾购买染布黑粉。③各地“泉裕”商贸的分店也逐渐停歇,将所属房屋出租,收取租金。

     出于对土地改革的忧虑,1949年农历三月,曾林、曾金与母亲哖姑商议后,最终决定分家。


1949年《上泉裕解放前农业经济收入情况》


     在曾锦德的记忆中,父亲曾秀金是一个勤恳的人。每天起早贪黑,好像有做不完的活。后曾村共用一口井。几乎人人都知道,天不亮到太阳升过树梢的时候是不用去打水的。曾秀金总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来来回回,打满家中所有的水缸,还要浇菜施肥。苏晏身体不好,做不了重的农活,操持家中每日用度。分家后,曾秀金独自做起染布卖布的生意。黑粉染料要去到十里外的县城购买,回来自己染布制布晾晒。第二天进城,背双头袋子,回来时装布也装钱。这一天的生意,曾秀金常忙到夜里九点多才回到家中,夜里的路难走,到了冬天就更加困难。

     家里的活多得做不过来,曾秀金与苏晏夫妻俩总是忙得不停。到了1953年,锦福、锦裕兄弟出生时,曾锦祥十一岁,曾锦德九岁。家中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和一个刚满七岁的弟弟。锦祥、锦德兄弟便承担起照顾弟弟的任务,锦祥负责锦福,锦德照顾锦裕。每每到了午饭的时候,两人就抢着去打开米糊罐子,谁要是先打开米糊,趁着看不见,便偷偷挖对方罐子里的喂给自己照顾的弟弟。兄弟俩像是竞争着,乐在其中。④

     家庭中的困难似乎并没有对曾锦德有所影响。真正使他难以释怀的是,1950年,大伯曾秉秀余下的万卷书籍被焚烧之事。

     大伯曾秉秀是家中长子,学富五车,却英年早逝,留有一男一女。男孩曾锦川是家中锦字辈的长孙,备受祖母疼爱。曾锦川念高中时住校,每次返家回学校时,需交柴钱,担五谷。祖母都会偷加一筒大米,其它都是地瓜、地瓜干。那一筒米便是对他的优待。曾锦川见过父亲的书,有英文书籍、方头的大字典、中文经典。他只能从英文书中的图片猜测是有关植物、动物的生物学书籍,也有关于解剖学的书籍。

     曾锦德没有见过大伯的书,然而他记得烧书的场面。火烟烧起来时,他并不在场。六岁的他已经知道“焚书坑儒”,一本本线装书扔进火里。而那火竟然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越来越旺盛的咆哮着。他在山上见过寺庙大烟雾的香火,他知道在晋江妙音寺出家的菜姐,她丈夫被捉去当兵。

     而焚书毕竟不一样。曾锦德那时已经有些知道,这世上的事情不是自己都可经历的,书是许多人的书。他从大人的表情里也看不出欢乐。人们盯视火光的眼睛渐渐发直。干涩的眼睛与灼热的火光难以向六岁的他说明什么,然而他隐约感到,这件事属无奈之举。火焰的想象一直追着他,咬他。他并不害怕,更是要望着那些被投向火焰的书。那些烟雾高过房顶,这一烧便是一整天,在人们的心里留下灰烬。这以后,外祖父苏友兰与其他乡绅也纷纷烧起书来。


求学之路

     1951年,曾锦德七岁,入四年制怡山小学念书。此时他的画已是小有名气。

     怡山小学是后曾村由苏氏与曾氏两大姓合资入股主办的学校,蔡姓的也有一两位股东,校长是村里三位私塾先生之一的苏庆云。幼时养成读书写字习惯的曾锦德,入了小学也是一样。苦读好学的习性近乎跟随了他的一生。另一项他终身不忘的喜好就是听音乐。家中有一台唱片机,三楼唱片堆得比他身还高。一张张黑胶唱片,放进去,指针拨上,电流一瞬的响令人惊喜万分。他那时对画画已有了自觉,对清代山水、民国曾振仲的梅花最是用功。

     曾锦德从小的性格与其他的小孩不同。或许因为他所见过的、听过的比别人更多,早早懂了自持的要紧,凡事并不过分。

     我从小就很自律很理智,没有因为家境比周围富裕而忘了自己是一小孩,总觉得那都不是我的。(曾锦德国画《枣》自题 2004年2月6日)

     怡山毕业后,曾锦德转入苏坑中心小学念高小。1955年就读于惠安县甲班。毕业后,居住在厦门的亲戚和他的父母说起,鼓浪屿有一家艺术学校——鹭潮美术学校⑤——在厦门很有些名气。恰巧,在惠南中学读初中的曾锦祥看到鹭潮登在福建日报的招生公告,赶回家中告知父母。家人考虑到可将曾锦德送入学校,学习织染印刷。年初笔试,曾秀金便带曾锦德赶赴泉州考场。

     这是曾锦德第一次从乡村来到城市,眼前的一切既令人新奇又令人恐惧。父亲曾秀金提前两天订好车票。他第一次坐车,从崎岖的山路里颠簸了半天。广播中的声响、汽车、小餐馆、旅馆里供应的热水、一律鸳鸯戏水的钢瓷盆,连同他父亲的样子都变成了另一幅模样。考试的紧张、专注使他的注意力对此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对如果考上便要离家的想法有着不小的兴奋,也有着对未知将来冒险的小小恐惧。他虽还没有抽长得厉害,却已然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在考学的人中,他的年龄是偏小的。考试结束,父亲带他去照相。八张一模一样的黑白照片,三张为填写材料所用。这时他才稍稍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他看到一个钟表店,一个卖手绢的店铺,里面置放着和他们打的汗巾子不同的精致手帕。回去的路上,又是颠簸的半天。他心情愉快,充满了冒险的欢乐。

     1958年2月14日,十四岁的锦德由二伯曾林带去厦门鼓浪屿报到,正式进入厦门工艺美术学校三年制初级班学习。

     一生生活于福建中部泉州府的曾锦德,六十三载生命根于此处。父系的勤勉与母系的正直几乎深入血脉,植于本性。十四载童年,无声地生长。



注解

①兄弟为川、聪、祥、津、德、庆、忠、河、州、福、裕、文。

②摘自曾锦德日记:“当时我大约六岁,已进小学。在作业本上画一老鼠,因为画得好,大家说不是我自己所画,似乎是别人画的!……我伤心大哭一场。”

③上下泉裕分家后,生意上的合作由下泉裕秀丽与上泉裕曾林负责。

④兄弟五人:曾锦祥、曾锦德、曾锦河、曾锦福、曾锦裕;姐妹三人:曾桂、曾桂芳、曾桂花。

⑤鹭潮美术学校前后几次变更如下:1952年私立鹭潮美术学校创办于鼓浪屿标志性建筑八卦楼;1958年更名为厦门工艺美术学校;1960年更名为厦门工艺美术学院;1963年更名为福建工艺美术学校;1966年停办,1978年复办;1989年成立福州大学工艺美术系;1993年增加挂牌成立福州大学工艺美术学院;2000年正式并入福州大学。


曾 锦 德 艺 术 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