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之责
1986年,曾锦德43岁,已在红旗瓷厂工作二十三年。夫妻两人每月工资二百五十元,负担五口人的吃穿用度。仅1975-1986年间,德化二厂的正副厂长更换六任,曾锦德作为设计人员中的前辈,仍然工作在第一线上。德化二厂发展到八十年代中后期,领导班底与过去已大不相同。经过了生产力快速增长的时期,厂内的发展陷入困顿。领导人对陶瓷专业知识欠缺,对厂内状况了解也不够深入,个人主义与勾心斗角却层出不穷。人事问题加上腐败现象的滋生使曾锦德不止一次感到心灰意懒。他画的阿诗玛瓷盘曾有台湾商人前来提出“每盘3万元,有多少买多少”。因绘画难度极高,厂里只有曾锦德有能力绘制,无法批量生产。厂中领导为他们做介绍,希望他再画一些。曾锦德说道:“如果是送给亲朋好友,我愿意画给他;如果是给厂里增加盈利,那我是不干的。”这样的事情多了,难免人际关系受到影响。
曾锦德有过数次想要调离德化,因各种无奈未能成行。1986年,在当时制度下未有“开除”这一惯例,因迫使曾锦德接受长期“病休”,工资减半。这年元旦,曾锦德与洪树德是在北京度过的。这次出行有两个原因。其一,曾锦德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举办的陶瓷壁画展览作特别顾问。而这次展览的主要作品的创作者正是曾跟着他实习的学生武永凡。1981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应届毕业生在德化实习,曾锦德担任实习指导老师,与陶瓷系的武永凡、魏星云相识。曾锦德对两位颇有才气的小友十分赞赏。三人常讨论专业,互称兄弟。武永凡最长壁画,研究三彩釉壁画工艺。85年年底,武永凡在山东牟平县养马岛办了神采陶艺厂,常向曾锦德请教。一起办厂的人多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曾锦德经验丰富,待他们又如兄长般悉心关照,武永凡便有了请他出山相助的意望。这次北京行的第二原因便是为了神采陶艺厂之事,两人可有机会面谈一番。同年12月16日曾锦德来到北京,帮助武永凡筹备其个人展览。86年1月底便前往烟台实地考察陶艺厂的现状。
曾锦德与洪树德在北京时,住在工艺美术学校学生会,与中央美院、工艺美院的学生交流,也常画画。他画北京街景、树、高楼。有人来求画。一位教授主任先生看得眼花,呆在上面三分钟时间不能言语。改革开放后,中西方文化的剧烈碰撞刺激着人们,他们对创新变革的意识有着无比的热情。国画的创新也在所难免,然而革新之说并非一日之事,因而许多荒诞不经的事情也在国画界中发生。那时甚至有一位老师提出不允许学生用毛笔作画,弄得学生只好把画纸捣乱醮墨。也有复古派强调模仿古人,用头发代笔。曾锦德经过这一番北京行,感到颇为失望。他在日记中写道:“画:是谁也不认谁的账,像国术拳种一样,各立门户,甚至拳手体操一起来……我在北京近四十天,住在工艺美院学生会,也吃酒,最后求画的居然也多了——人家说我对北京的观察敏锐,经过画后感人了、美了,我画的北京街景、树、高楼,北京无非就这些……只有在大自然中把自己的个性复杂化了,才能择景。”面对国画创新、革新,曾锦德写道:
“创新”“革新”都不正确
时代气息是作品的面貌,内容的深度则反应作者的生命之光。
认为自己非近某家某法则是不当的,错误的。至于书卷气,则是最好的东西,是中国画发展的方向与进一步提高的基石——我对画常有不足之感慨而慕羡文字(诗歌文学)的表现力强于此丹青,以致每有以字代画表现欢乐之幻想。
从欣赏面读的角度对画面自有另一种临境的直感,这种一刹那闪电般的刺激,芝兰般的芳香可以达到一下子使读者的心完全受到影响、震动……这是有别于文学之处的。因为她少去许多铺述的过程,把生动的画面集中地呈现在几平方当中,好像电影海报剪辑数个镜头概括了万米长的胶带一样集约。
不必要求钢琴曲奏出手扶拖拉机的农村“新貌”,在祖国的每一个地方,从过去到现在,青山还是那样安静地面临着未来,不会因为一片山头被夷为机场而有所改变,只有泥土和水是永恒的。永恒的关系产生一切概念,繁枝末节应当摒弃就简。(曾锦德日记 1985年1月22日)
1986年1月23日,曾锦德与武永凡来到养马岛神采陶艺厂,“我玩住在烟台市养马岛,是秦皇牧马的地方。我自己一人住在杨先让先生的别墅里,四面都是冰天雪地,海峡也结冻了。……考虑画一幅“养马岛全景”山水壁画。昨天一整天都在胶东平原上奔驰,对面横陈冰海雪山,人生最值得留迹之地,亲自眼观,如黄宾虹大师之写景,全从真实中得来。吾十八年前济南游,终于复习并扩大了视野: 烟台山上古烽烟,始皇神马立浪前,多少豪杰与壮士,征战千里书巨篇。”
2月6日,结束了烟台厂几日的考察,曾锦德转车经过济南,由济南回德化,心中满怀着希望。再次经过济南,他回想起那年冬天,1968年登泰山,雪中寂静,万物生息都在白雪间。而如今十八载一晃而过,一个婴儿也已长大成人。这一番事业就此凝冻,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从68-86年,天地依然那么深沉、自在、空灵,而对于我却是十八年的变化。十八年对一个生命是从细胞到成人的过程,但是,对于绝对生命的追求,无限创造的接力跑,却又是短暂的可以弥补起来的旅程。……也是在冰雪中登高,这十八年的生活,从泰山始,难道不应还在泰山道中检美吗?!”曾锦德此时既有前往烟台工作的打算,也有回惠安老家的念头。在他想来,能够回家乡做一番贡献自然是最好的,自己十多岁离开惠安,“为继承惠安石雕传统作出一个转折性的贡献”也是他的一则心事。在给县长的信中,曾锦德表露心迹:
无非是我想回乡作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人穷志不短,连续跳班夺魁,六三年毕业被优选到所谓的瓷都德化。六六年到七五年大家都受过。七六年至今八六年的十个年头,德化山城依然是让个人主义和公私不分的人统治着。这十年我用了东西塔那么高的酒瓶,厂里换了八个厂长,一个厂长捎带两个后门就是十六支台柱,把一个全国有名的厂弄得七零八落,你吹我偷,所以我决定走,因为没指望,县里没人懂工业,急振兴!(曾锦德寄张县长信 1986.3.2)
谈了许多总觉得没完,也许我苦头吃多了,磨坏了,也许你们已不会这样认为也未必——艺术品使用的材料往往讲究高贵二字,纸绢是这样,玉石、象牙无不这样 ,它们的对立面是劣宣纸,陶瓦和木头。鲁迅敢破帽遮颜作文章,才固然大,气其实也粗,绅士气、东洋气无不与钱分不得。王朔、沈旭佳敢写,去年第六期‘当代’文章‘浮出海面’就是这样。
其实,我钱几乎没赚,那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呢,鬼知道!但我终于看到周围的人都摆脱不了魔笛的声音,而手舞足蹈起来,像醉汉一样眼红,扭曲,歪倒,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去,没人控制得住诱惑……我看到:黎明,我一直等待着的摆脱黑暗的黎明终于撕破黑幕。(曾锦德予张捷东沐新夫妻信件 1986.9.3)
1986年,长子曾路为德化高中一年级学生,他很早离开家中,寄宿学校,成绩优异,相貌清秀忠厚。他们父子那时也会有口角。青春期的少年与父亲的关系似乎是可以想象的。曾锦德对长子同样是严厉而又传统的,他对这个孩子的期待与骄傲平日里很少表达,可是日记中关于曾路成绩详细的记录,也透露着焦心的关切。这种传统内敛的表达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不无关联。曾锦德十三岁离开惠安,独立生活。家中伯父外公严厉,恩师张晓寒对他的要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做错事情的责罚不必说,自小的用功刻苦更是自己的孩子比不上的。这位看似亲近不足、威严有余的父亲,对孩子倾注的期望与关爱是一点不少的。曾路十三岁起,也被父亲送去住校,大约可说,他也是十三岁起便已不在家中。曾路也可作画,能帮着父亲做些事情。曾锦德记录曾路暑假中与他一起工作的事情:
与路、艮顺画三天完成三百元业务。这是小路首次利用暑假帮助我,也是他自己参加劳动第一次得到的高级报酬,相当于一年的生活费。小明也作很多起稿及涂色助手工作——希望孩子们今后学艺能认真,改变现状。”(曾锦德日记1986.7.17-18)
也是1988年,曾锦德在外奔波,曾路在学校准备高考,生活的压力在两代人互通。父亲于曾路是一面反射的镜子,却因为双方的光亮时时难以看清。混淆在他们之中的,是两代人间的膈膜。只有通过时间,当孩子重新站在父亲站立的位置时,他才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对父亲有所理解。日后,当他成长为一个独立的青年,为这个家兢兢业业,对家人体贴关心,对外担当有责,性格顽强,个性沉稳的人时,他才能再次看到过去,明白父亲的难处,明白父亲的焦灼困顿,如游龙搁于浅滩抱负难展的一生。然而,这毕竟是将来的事情。
这一年曾路开始思考未来的方向,自己要走的路。决定先学习一年素描,来年考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刚满18岁的他考虑起如何自立的问题。他曾把自己画的瓷盘画放在德化最繁华街道的一个照相馆中出售。他向老板建议,照相纸不容易保存,有些需要年代久远的,好比纪念性的亲人的照片,画在瓷盘上,既美观又能长久保存。他提笔便画,两三笔勾勒出人物相。照相馆的老板便接受了他的提议,并将样品放在店面显眼处。曾路一个人去了厦门,在外租房,一面工作一面考学。1991年,曾路考取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暑假期间找了一份工作,很少回家,独立生活。
曾明念书不大好,却有别样的聪慧。她心地善良,活泼乐观。曾锦德对女儿的疼爱又与儿子是两样。她虽然顽皮,却惹人喜爱。她的性格与父亲曾锦德最为相似。次子曾阳刚满十岁,父母对其宠爱有加。曾阳常跟着姐姐到处玩耍。他们住在三楼,自来水管顺在窗边,直通到底。曾阳有时为了逃出去玩耍,便顺着管道爬了出去,回来晚了,再沿着管道爬回来。父母对这两个孩子都不大严厉,两个孩子在一块也十分好玩。一回,曾锦德在日记中记录一次家庭吃瓜子比赛:“为阳儿刻印,晚上玉环、曾明、曾阳比赛食瓜子,曾明冠军,曾阳第三。晚上十点电视节目‘养马岛’。曾阳与曾明比赛,曾阳冠军。”两人比赛,曾阳最后一名,并不服气,再战姐姐,得了第一。这年家中添了洗衣机,曾锦德又从济南回德化的火车上,拿到了托戴信义购置的三洋电视机。三个孩子赶忙试着看起电视,当那画面声音都出现时,一家人都兴奋起来。曾阳把棉被裹着当做椅子,躺在上面,喜滋滋地说:“在自己家里看就是特别舒服,在别人家里坐凳子就很别扭。”曾路便说:“晚上做个好梦。”这样美好的时光弥足珍贵。
调回惠安的愿望未能实现,曾锦德最终受聘于神彩陶艺瓷厂。他在日记中写道:“与一切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一样要用自己创造性的双手为后人建树幸福,向贫困的现状挑战,继承与发扬民族传统的文化艺术。围绕这一切,我的心同样没有安宁的一天……我们的祖国,潜在力量可以使整个世界震动,由于力量分散,经济落后,使得该办的没办,使得现实充满纷争与矛盾……要如何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靠栽、浇、护与气候正常。没有土壤的崖上曲松与长白山的大青松在艺术欣赏角度与经济意义上是两回事,希望你们成为岛上最肥澳的土壤,团结所有的人和群,把自己家乡建设得富裕豪华、文明高贵,更自始至终树立以厂为家的观念尽自己所能去做。”这是他对民族事业的一份抱负之心。自鹭岛求学,以优异的成绩来到德化,他对自己二十多年的生活与期待也同是对这个国家的理想、抱负。这既是他自小看着家中先辈们刻苦团结而来的意识,也是他的责任心、民族自尊心的驱动。身处一处工作,便做好一份事业,这也是当年张晓寒给他的话。他在给武永凡的信中写道:
生活要求还是金冬心的座右铭,清如瘦竹闲如鹤,座是春风室是兰,不好追逐假、大、空货色的人那敢在荣誉场上与人角斗……生活的恶浪几回压顶,但我有信仰,不忘追求一种能无愧于此生最纯洁的愿望:从善抗恶的心,远离尔虞我诈人群的意志。我终归是我,……可以狂可以疯——救国无门,自我放逐,这就是我!……世间宏途大道,各打各的门,……绘画以神妙为极品,经济以绝妙为手段,不要把事业与奉亲待友同等看,太阳与月亮同样发光而一温一寒,只有恨得透才能爱得深。……希望弟认真对待前程,不要留恋过去,过去总是可爱的,但满足感却经受不了人生格斗!……世界是由于巨人出现变小的,这个巨人目前还反映或部份影缩在美元与英镑上面,好比我没有钱,两个小时到北京的航程便不可思议。你非付出智与勇,生命不会延长时间也不会属于自己,爱更无法实现。(曾锦德信 1986.8)
家中孩子都到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年龄,曾锦德停职后,便计划着前往烟台与武永凡一同办厂。六月中旬,同学天枝因工作前往德化,与曾锦德一见,告知张晓寒老师胃穿孔住院的消息。曾锦德惊愕与张师通信这几月竟不曾听说病重。翌日,他随车前往厦门,看望张晓寒。
风雨山居
1986年,张晓寒因胃穿孔住院开刀,病发的那天在学校大楼,身边没有其他人。正月里不见得疼,这次病发速度之快着实令人担忧。再次住院的张晓寒,查出已是胃癌晚期。这年年初,曾锦德原本是打算从北京飞往厦门,可去鼓浪屿看望老师。四月,正是木棉树烧得厉害的时候,一树一树鲜红卷着丝。他上学时最不喜木棉树上垂下来的毛毛虫,软黏得令人恶心。他后来想,这些都是从小就有的,自爱自尊,刚强少年,满怀志气。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少年时的情景竟然更加清晰起来。他明明记得张晓寒递云锦砚给他的情景,还有交代看书写字,检查功课。他们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下雨天路外的鸟叫声隔着竹林传进鸡山路的屋子里来。
赶了一夜,曾锦德一早到了龙头路,进了医院,张晓寒刚吃过早饭。住了两个月,病情稳定不少。身边有好几个学生陪在他左右,几乎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张晓寒恢复校内教职后,常有学生向他请教。而这位老师一生孜孜不倦,一股热情想着如何多做一点事,连自己身体都不去考虑了。林良丰是张晓寒收在身边的得意弟子,1982年毕业后,便留在张晓寒身边,一边作画一边教书。张晓寒身前十年常有他陪伴在侧。还有林生、卢乾等亦是为老师尽心。张师病后,许多学生也照顾在旁,这让曾锦德略感到放心。天色渐晚,曾锦德交待前来看望的朋友们可先回,今天由他留在医院照料。张晓寒指着一旁的桌子说,那边有烧酒。他们俩都爱喝酒,住在医院里,也有小酌的时候。
曾锦德对那天他与张晓寒的对话只能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这是被模糊的不大清晰的印象震慑在头脑中的,那是讳莫如深不得出口的某种可能。他极力打消了它们,并取而代之以一种更为积极的想法,以至于他不得不想到更加早的时候——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张晓寒。那时的老师正和他一般年纪,而那些时间堆砌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好似在某一个更加深远的地方等待着,因而令人更加奋进更加努力着,将时间运用出生命的力量,好得以对得起自己这个人,对得起上天赋予的使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尽管世态炎凉。因而他更感到张晓寒在二十多年前对他期望,生活又有多少的不公。张晓寒问起《风雨山居图》——这是张师赠与曾锦德的画作。曾锦德曾在1977年以《风雨交加》呼应,一幅山间疾风劲草的画作:风雨飘摇亦不要轻言动摇,泥土抱着根,就可等到云开日出之时。他们师徒以画作交流。曾路回忆起家中这幅张师画作时,说道:“艺术离不开一个情字:父子情、师徒情、兄弟情、家国情。家里张挂张晓寒老师的一幅《风雨山居图》,父亲反复地强调这幅画背后的意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曾锦德在他纪念晓寒的文章中写道:
先生教我诗词与为人:爱陶瓷人轻之专业,种菜能专成家怎么不好!先生不看轻任何行业,总是让同学学一行兴趣一行,不会好高骛远,尽量依自己之能力为社会、人民、国家做自己能力所能贡献的事。
……可谁也没有先生那般深深为民族与百姓忧心,总让同学们除了学好专业更得关心国家大事,要学政治、历史及古人留下来的文化遗产,继承发扬中华民族之魂!(曾锦德 《忆恩师晓寒先生》 1995.3.12)
为了事业,张老师坚决反对我留在厦门,极力鼓励我到德化深山工作,既能以专业为陶瓷事业做贡献,又能清净读书,与山水结缘。先生始终教我要不怕困难,要心有天地,尽自己的力量为人民服务,做人须坦荡无私,在事业上好好武装自己,不要讨巧,在名利场上少沾边。”(曾锦德《往事》1993年7月20日)
在张晓寒病房住了两夜。曾锦德这两天总早早醒来,见窗外天色尚未亮,蒙蒙中浅灰色的天空渐渐发光,新的一日正在到来。他比过去更希望和老师交流,说说他自己的想法、他新近帮助朋友办厂的事情、他见到的未来的新气象、他作画上的心得、孩子们与玉环的近况。下午师母与林良丰都来了医院,张晓寒身体不能下床行动太久,他们四人便上到阳台上。说起张晓寒一直想去德化,九仙山中的夏季凉爽清幽,正是作画读书的好地方。曾锦德知道张晓寒送他进德化既是代替张师自己在德化发展陶瓷事业,也是为了在德化山中修身养性的隐居生活做打算。张晓寒的身体似乎渐渐稳定了下来。曾锦德见老师精神好了,便与张晓寒约定:待他身体无碍,可前往德化。曾锦德甚至一同计划在德化的生活,陪护张晓寒晚年。曾锦德与老师、师母三人站在鼓浪屿第二医院的天台上,林良丰为他们合影留念。曾锦德回到德化后,作画《日光岩图》以慰张师,题字:
鸡山子弟晃岩印石,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管是英雄树亦或石榴花,
我们任何时候都以人出现在世上。 书题二医望1986.6.28
可不曾想,这次探望竟是曾锦德与恩师张晓寒的最后一面。
1988年5月4日,张晓寒因病逝世,这位老师穷尽毕生勤恳在美术教育事业上,桃李满天下。作画无数,送予他人,不取分文。经历文革沧桑岁月,“天眼不轻开”,一生安贫乐道。
1979年 《晓寒先生》46x35cm
张晓寒逝世,林良丰当即拍电报告知曾锦德:“尊师张晓寒于四日病故,六日午遗体告别仪式。”然而,曾锦德5月6日才接到电报,立刻去找前往泉州的班车,却已过了末班的时刻。他默默在家中给老师摆上相片一张,上一柱清香。他在日记中写道:
五月六日(雨五 转晴)
欲往泉不果。
……三十年亲密的来往,二百公里山岭阻隔,使我永远不能重见恩师一面!从一九五八年二月受教始,至八六年六月十二至十四日共宿二院306号房止,关系有甚父子。只因我私事干扰,从八一年起绝少往厦,近七年时间足迹少在鸡山行走,未能得到更多言教。
张晓寒始终有出画集与办画展的愿望。林良丰在整理张晓寒遗物时只整理出四十多幅画作,或赠送或遗失者不计其数。于是,林良丰与各位师兄合议,决定创办张晓寒纪念研究会——纪念先生毕生贡献。曾锦德与其通信往来,出谋出力。1989年4月,张晓寒遗作展于厦门举办。这些年,林良丰一面忙于整理张晓寒作品,出版画集,还有张晓寒研究会的事情;一面忙于学校的教学工作。他与曾锦德是师兄弟,同在张晓寒身边数十年,都由一个少年渐渐成为青年。师如父,曾锦德也可是林良丰的兄长。直至1993年夏,林良丰因筹备南普陀寺慈善基金会法物流通处工作时,特地赴德化选购佛像。他一进到曾锦德家中,赫然见着客厅正中供着张师的遗像。他听曾锦德说他每日都为老师上香,饮酒时,都要先为老师斟上……两人默默相对,敬一杯酒,洒日月云松。
早在鸡山草堂,他曾数次见到从德化专程前来看望老师的曾锦德。师徒一捆山笋、两瓶高粱,作彻夜长谈,有时还带来山水画作请教。林良丰见他的画作起初不大习惯。他看曾锦德画一种是画得精细,功力深厚,令人叹服;另一种却是大写意,这一类的画作格外“恣意挥洒、狂野不羁,山野之气扑面而来,其至诚至坦的心性跃然纸上”。
及至两人往来频密,林良丰与曾锦德接触越深,越发觉这人真诚难得,为人诚恳,同时诗词歌赋触类旁通,博学通识,吸收各个艺术门类的养分。他喜爱音乐,对诗词文章更甚是精通。传统文人的精神意识,曾锦德他全都完备。林良丰感到对他的理解或许是由于解读方式的局限,传统的解读方式已经不能使用于他曾锦德这样的画家。
杨胜是曾锦德的老师。从最早的习作画,到后来的情绪画、山水画,杨胜都有着一番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一般谈论技巧都是较为初级的,而要真正去理解一个画家,则须从他的为人、文化的功底、性情去看。他说道:
我很早就感觉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他很注意,非常爱学习文化历史,很认真地学古典文化。一般学画画的同学相对来讲是比较少。我学这个历史不是我的专业,但是他在这方面很重视。他今天会有这样的一些画,应该是来源于他对宇宙观的问题,世界观的问题。
锦德的画,最重要是每一张画都有他的意境,他的用意在里面。这点就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事。所以评他的画,欣赏他的画,我觉得应该是从这里入手,从他所表达的意思入手,才能真正地看懂他的画。如果纯粹说技术、笔墨,这些都是初级的谈话,不是真正欣赏他的画。要欣赏他的画要先了解他这个人的情操,这个人的修养。他的表现形式,纯粹的笔墨还是中国画的味道,并不是人家用油画。他用笔、墨色都是中国的。但是从他体现的精神却是一种新的思想,新的思维。
他的画会刺激你进行联想。好比这一张(《惠安女送医》)会想起交响乐,那种很低沉而又深沉的,却充满着哲理,这样的一种旋律在其中。它极富有音乐感,它的色彩,构图整个的气韵会让你想到很多,让你不断地联想。但是每个人所想的可能又不一样。同一张画作,你会从你的想到这个问题,我从这个角度想的是那个问题,他都存在的。
我想,可能像这张画,就是只有锦德才会去搞这个。
1989年 《云山深情墨硕松》46x70cm
曾锦德对张师的怀念日复一日。他将张师的遗像放在冰箱上,有空时就与张师说说话,饮酒便为老师斟上一杯。他的第一杯酒是张晓寒给的高粱酒兑水,一口下去,他始终记得。曾锦德将张师赠予他的一枚“慎独”的印章传给了女儿曾明。曾路、曾明、曾阳都称张晓寒为张爷爷。1998年5月曾锦德作文纪念:
晓寒留下一片云
每一天,我对着的世界只有黑白两道云,阴阳交汇,吾师音容笑貌远处天边,鸡母山近在眼前。
老师嫉恶如仇,鄙薄如贯世俗,虽偕学子游戏其中,而重德教。仁者乐山,先生课徒以诗入门,虽形骸相依,笔墨倚重,要在风骨气韵。吾师已弃我,吾复何言之!
天海一隅,无先生片瓦之地;菽庄沙痕,唯有他年足迹。更,风雨岩上,榕须凤凰;啸啸竹叶,曲曲秋虫。百叶窗琐,壁上云烟;龙头白楼,八卦安海。身居汇丰育桃李,草袋藏书写木棉。 朝夕伴日月,知音仅一杯……
曾锦德为张晓寒所作的纪念文章不下数十篇。每到张师祭日,或是自己前往鼓浪屿,或是托在鼓浪屿念书的曾路前往张师墓前问一声安。在他的另一篇文章中,他回忆起在鼓浪屿生活的点点滴滴,张晓寒与他亲如父子,曾锦德的思念不曾中断过:
风风雨雨,雷声霹雳……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吸的香烟从来没有超过《海堤》——星、玉、潮,还有毛毛及老花猫……鱼骨和省下嘴中的粥放在廊中的碗,鱼鳞总是小心地浇在庭边的茶花根旁……梅兰芳《洛神》是先生带我教我如何欣赏京剧的,电影院下面就是菜市场,又雅又俗的环境,美不胜收。
日月天地
1987年4月,洪玉环再次从家中出走,独自一人去往石码。曾锦德这两年在外奔波,因几个孩子都渐渐长大没有他时刻在身边,兄妹三人也可相互照顾。而洪玉环病情稍缓时,对子女更是比任何人都精细。这些年,洪玉环的病并没有减轻许多。她出走过几次,有时带着曾明坐车跑回娘家。每每家里出现什么乱象,身为长子的曾路,他的心便是四分五裂地疼和紧张,他在成年之后,眉宇间也是忧虑颇多。而曾锦德每次看着妻子回来,从来不说什么,妻子的平安归来已令他从心底里感到由衷的高兴,能平安回家是福气。这次他从泉州出差赶回到家中,收到洪树德与钱如珍的书信,得悉玉环已被送进厦门精神病院。这跟随她多年的病症,几欲摧毁了他们的家庭。曾锦德曾多次不忍送她去医院。然而这两年他长时间在外,父母也已是高龄,玉环和孩子们少也有人照顾。一次他回家,曾明、曾阳告诉父亲自行车被盗的事情,曾锦德长时间在外,玉环的病、家中的事情更不是秘密,家人的安全就成了他最大的顾虑。
在曾锦德给洪玉环的书信中,他写道:这是为了你的好,为了你将来的好。而当他看到玉环写的那些信时,心里不禁感到悲戚。玉环写了许多从未寄出的许多信件,在心中她倾诉着渴望重新工作,渴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渴望生活重新再来。她便将自己关在过去的回忆里,只从侧开的一点门缝里去看这个世界。曾明跟着母亲外出时,发现她是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的。曾明想来,母亲大约只是感到孤独,不能与人相处。这个社会对待病人与残疾从未有过宽容,曾锦德也深知这一点。他同情玉环,又希望她能真正地好起来。三个孩子都要长大,长子曾路面临高考。在那两年里,供养孩子上学的负担在令曾锦德倍感压力。然而玉环在医院中不到两个月,钱如珍书信告知他治疗的效果并不十分明显。曾锦德再也不忍——他知玉环在那里也是受苦,便又去到厦门将玉环带回了家。
这几年家中经济有所好转。1991年,曾路考取大学。16岁的曾阳也跟着四叔曾锦福到了广东普宁打工。曾明天性勇敢、善良,她渐渐也脱落出一个标致的模样,高高的个子,明亮的眼睛。她好似集全所有闪亮的光明,如她的名字一般。
这一年,1993年,正是曾锦德五十岁的寿辰。长子曾路在厦门念书,女儿在泉州工作。曾阳是时常令他头疼的心病,他有时彻夜不归,脾性有时急躁,让曾锦德束手无策。为了锻炼磨砺他的心性,便只好把他托给四弟曾锦福,去往外地打工。
曾锦德曾在自己四十八岁时写下:“道家思想如何体现在画史中,清净无为乃追求境界,如何显现在四壁,围绕着自己的生活?前辈成熟作品五十岁上才开始,六十正纯清。”表明对他追求艺术的心境而言,五十岁才是另一个开始。这往后的十年将是他创作的另一座高峰。他在艺术上并不追求刻意的创新,更加注重传统。他认为,艺术上的所谓“革新”仅仅是相对而言,好比昨天之于今日,一切的“新”都如四季的变化一样,一年的春景只对一花一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因而艺术上永恒的追求在于继承发展。变化是存在的,今日之日不可留,时间的变化自然带来艺术手段的变革,然而这不是实质性的“革新”——至多是载体的变化、表达方式的创新,而这些若以失却传统根基为代价,那是毫无意义的。
曾锦德想要回乡的心愿是从未改变过的。他计划着在家乡建一座园,取名“日月园”。这是他的精神写照,所谓日月阴阳,《易传》中有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而其中这所说的日月阴阳也为天地万物,为生息为死亡,为朝生暮死的生命历程,万物有序才得有气韵精华。屈原《涉江》中有言:“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九歌》中道:“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我的道师一为屈原,二乃日月天地,唐诗宋词不留心中,枯藤老树昏鸦却未忘记。”他同样喜爱陶渊明的悠然隐居之道。这全在乎于他对天地万物、人情世事的用心。他的一部分画作不讲究具体的写实,全在乎于“心”。在这个基础之上,他融贯中西,为己所用,既是现代的意识流的方式,亦合乎传统画中的大写意。而1993年,正是曾锦德在戴云山中三十年之际。
1996年,日月园完工。曾锦德回到惠安,日月园建在村里最高处,那是他与他的孩子们孩童时常常游玩的地方。而他自十四岁离开惠安,先于鼓浪屿求学,又在德化工作、组建家庭近三十年,父母无一日不为他担心,他们此时都已年迈。侍奉左右敬孝是他重新回归的原因之一。他在日记中写道:
现在是早五点钟,小鸟得再几分钟才醒来?一待天亮不致影响邻居,我须得选一唱片使小楼有点气氛代替空着的酒杯。母亲八十一了,此刻一定在琢磨小时候我的模样和脾气与现在的不同,甚至暗暗垂泪思绪百绕……母亲至今为儿子耽忧受怕,我对老人没有尽责任,没让父母看到前程与希望。妈不会想到儿已十分明白理智地放弃酒杯,妈甚至会因为我不喝酒存疑虑耽心什么意外变化,在她生活了八十年的空间没有出现过这种人。 (曾锦德日记 1996年4月7日)
回到老家的曾锦德作画的时间更多了。面对风雨云雾、山前山后的景色,又有亲人在身边,可缓解他这一生常伴的孤独寂寥之感。这是曾家几代人的根所在的土地,这里有曾锦德儿时的时光,也有他父亲的身影、子女玩耍的情景。这是一处将世世代代的人的影像一个不落地贴近其中的场所,这是他们的祖先选择的地方,他们在此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直至出走,直至在外拼搏,之后,同样再回到此处,这是源泉之地。曾明在《曾氏春秋》的回忆中写道:
爸爸后来盖了新家就在那大坪石上,爷爷奶奶至今还住在新家里,海边风很大,爷爷种了很多树来挡住风沙,我给北边那两棵相依的榕树起了名字:大的那棵象征爷爷叫和谐,小的那棵象征奶奶叫和韵。还有爷爷种下满山遍野的萱草,各种果树,加上本来就有的五颜六色的小雏菊花,真是漂亮极了,神圣得就像人间的伊甸园。爸爸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日月园》。日和月的德馨代表父母在天的伟岸,也就是要纪念父母的恩典、恩德。这也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有小摇篮躲的大坪石上的家...以前奶奶每天到吃饭的时候,都站在闽南民宅的门口往日月园的方向喊,阿路...阿明...吃饭了...然后会有满山的回音。
阿路...阿明...吃饭了...阿路...阿明...吃饭了...
在这一片园子里,曾锦德终于将自己与尘世凡俗隔开,在这一处,他可上天亦可入地,可假想自己从空中俯视作画,也可在纪念恩师——为张晓寒祭一杯酒中度过一天。除却对友人的思念,他在此处是安和的,利于他的创作。他以诗表现自己的生活、精神现状,写道:
鹤立花间意自然,宠辱不惊老少年。
风自炎凉无媚色,童心细细结尘缘。
小圃秋来菊犹劲,手提清水心亦闲。
取境深山无穷色。减却闹市一可怜
1995年9月30日”
融贯中西
曾锦德在对自我心源愿的探索中渐渐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些已经远离他飞逝而去的家族历史,在他尚且年幼时家中清明祭祀聚起而来的人们。他们的习俗惯例是从藏放在身后篮子里摸出一个或半个红蛋,为庆祝新生儿的到来。既缅怀先人,又祝福未来的希望。他想起小时候,父亲送他去上学,那一天,下雨着,他不过三四岁的光景。记得父亲给外祖父苏友兰先生送了礼金回到家中。他的眼睛盯着父亲的裤脚——个子不是一般的小——蹲下身来给父亲擦鞋上的泥渍。外祖父吸食着水烟,教他写字,让他手握成拳,手心能圈住一个鸡蛋。他更加记得,厦门配料馆巷33号,那是他每月前去收房租作一月学杂费用的地方。那时家中在厦门还有一条船。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曾锦德渐渐回想起他的祖先传递在他的身心中留有的一份强烈的责任感,而这与年龄无关,是他的才华赋予他的创作的使命。自从他不记得年岁的时候起拿起笔画出的第一根线条,他的眼睛看到的,甚至已不能记忆的景象。父系的顽强在他数十年的困苦忍耐中体现地更加明显,而他母系的爆发——他甚至记得外祖父放下水烟袋拿起戒尺的情景,只是那些责罚并没有落在他的手心上。国学的教育来自外祖父,曾锦德直至老年后依然记得自己这第一位师,为学为画先为人。而关于自己的另一位师——张晓寒对自己教导,曾锦德这样写道:“画艺与为人无多少差别,贵在诚慎。云松师教徒首在诗文而后才是游于艺,所以其学生亦以一气呵成作为不死之传。”这些都足见他对传统文化的熟识。1995年11月31日作写道:
现代山水来何处,云烟依然径诗书。
伏虎藏龙汉文化 ,了得髡残伟丈夫。
中华文物为世界之最精者,吾华取之不竭:古埃及古印度、希腊……他乡之物以华文化为尖峰,日韩乃旁生枝叶,不能与黄河相较——出之中原,汇入长江南北之大,唯吾中华。
而传统文化的发扬难道不正是融于画作之中?他并不强调创新,古人思想的精华必须在变化中继承,只有继承传统,才有走向突破的可能。而这并不因其他,正是他强烈家族意识下的民族责任心驱使着他向着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传接方向进发。五十岁对他而言仅仅是顺着他自由的心灵、未泯的童心发展的年龄,这使他不得不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回忆起家族先辈。从自身的源头,向外思考,他将自己的思想成果一一记下:
雕塑之研究
东方之重壁画不亚西方之圆雕意义深重,今日素描教学与东方书法实相当。书法重型与雕塑何差?平面地图易传,立体真实平面功夫又何差于沙模,前后与高低指路之方位,平面易复真,立体难而实。维纳斯美矣,牡丹也依然带露!真实即在究者当分辨,美之在手抚与眼观,盲人固然不识平面,而断臂之明者须阅千里之色,何况非飞马之先辈足不能登达处亦能饱其腹。 空间之远近、园林之幽默与人体之丰柔、造型之装饰不分上下。
教学又当因人与素质分别之,不须强人之长短各收无益之实例。
艺术研究中心内容
自然界、宗教神、人自身、山水、佛仙、美女、才子,至于花鸟、走兽、鱼虫、家禽、盆景、八古、枯木、幽竹、流泉、飞云,又至于椒蒜、蔬笋、草菌、麻姑,又又至于蝠福、如意、谐音、象型、红黄绿紫、黑白浅深,皆所谓百家争鸣也。
光阴匆匆逝者如斯,肥瘦荣枯、青黄颜色、朝夕四季无不在观察之中,西画之型与色,中画之色与型何曾相左。
线乃注重于动感,面为阴阳厚薄,中西文化又何所差耶。艺术之强调个性最为上峰,而主观否定他人又在狭隘之修养,安石、东波皆高人一等,又何必以主观否定经历之广深,以己之意强诸他人哉!
八一年七月二日 德记
印象派领袖莫奈的《日出印象》色艳如东方民族之色彩,笔法复似吾族之写意,意与神相离不远。
南北宗之论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其昌只见古人古画而简单以籍贯为准绳,至于参渗不实,引为理论上的杂谈。其实北与南,不离刚柔、直方圆。山水复于此基础上见高俊、平淡二流。
所谓东西方画法,南北宗者,都是艺术饱食者自寻烦恼之雅话,以至一误再误。吾师从不作如此观,他认为“艺术”两字总因脱不得“情”字。(生之情,师之情。)吾受之。
诗话与画论、医经、佛学等……未离阴阳太极,所谓万物始于一,一生二……石涛语录曰:天地浑沌……笔锋下决出生活……当头劈面点等等等等……。破落户小子已不复见,真经当然必须俗解!
中华文化的崛起当解决近百年来中华文化的危急,而“中华文化必须重新崛起,从八卦阴阳鱼再生”。这不仅是创新,更是从西方文化中汲取精华,为己所用,曾锦德在对中华文化的继承与发扬问题上,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传统绘画遗留保存下来的优秀作品,是一代代艺术家不断继承总结发展起来的民族遗产,每位现代艺术家在自己的前途里只存在继承发展的问题而没有别的路。没有对中国文化的理解谈什么创新,皮毛的关系与狮虎豹猫兔的皮毛有别之关系分明,没有民族就谈世界,不必冠予‘中国’画的发展,‘创新’!懒惰的人,妄求树名逐利的人被引诱了,他们大胆地用传统工具和材料引进拉美文化(欧洲的传统绘画也是扎实保守排外的)也就是野蛮岩画文明和现代工业文化糟粕。他们有正确进取的一面,但可惜,他们仅仅是在中国‘创造’而不是在中国‘创新’绘画。对于近代绘画他们缺乏知识,对于近百年的欧风东渐更不愿逆流探索……什么叫四大家八大怪,宫廷艺术与民间艺术走向问题,雅片烟和西药洋大夫,驴马道和机器玩具……我希望更多的艺术家向中国历代的服装创新先行者学习,只有中国的服装式样是世界其他民族不能攀比的,从棉、麻、丝材料的编织图案到色彩成衣,有谁敢来挑战。浅陋的狂人只承认性无差别,对衣食的文化差别传统色彩总是视而不见。‘创造’吧,别来混淆‘创新’中国画才子们,历史将不会割断也无法割断混血儿存在着,混血文化也永远存在着,但——中国文化传统遗产首先就是你必须认真去学习的课题。
河的文化,交通是文化交“流”的火烟。(曾锦德日记1995.10.23)
自七十年代起,曾锦德便以希腊神话为主题创作多幅画作,如《雅典娜艺术女神》《太阳神阿波罗》《普罗米修斯之火》《献给爱神》等作品。在对西洋画作、拉美文化实行“拿来主义”的同时,必须对其文化有深刻的剖析、认识,分清野蛮岩画文明与现代工业文化的糟粕,否则那仅仅是中国“创造”而不是中国“创新”艺术。对近百年的欧风的逆向探索势在必行,对近代绘画更需丰富知识。曾锦德写道:“中国画的内容自然会随时代发展,形式要变才是中国笔墨的发展中心研究主题。当然,东西各有所长,以东方文化为骨是不易的分水岭。”
他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也很大,他在日记中写道:
关怀不吭不响的弱者从来不会自称是那种所谓的“强者”,践踏基督学说和无视人道的强人给历史留下的罪恶影响不应该再令其得逞,围剿的大旗等待着母亲们织绣,向醉生梦死的脂粉特权们宣战已提上日程。善良二字是多么苍白,已经变成怜悯的对象,成为卑贱的代号。可是,依旧朝着善良正果移动的人,却是民族的希望。我虽然庸碌衰微,无力呐喊,呻呤之声却是向着她们而发的。得意的岁月本来亦如春风那样的匆匆,酷暑与严寒如罪恶的阴影,远远超过明亮的空间,为什么正视它的人那么少?(曾锦德日记 1986年1月1日)
曾锦德所发出这些拷问,是对历史产生的疑问,自文革以后,中国文化的缺失已经成了不容忽视的问题,一代艺术家——从文革中喘息过来的人不得不在余生以时间抚平这场浩劫。他对西方文化的关注是从音乐、文学、历史、哲学中汲取力量。文化的创伤只得以文化为养分进行补偿。在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与学习的贡献中,曾锦德正以一己之力,为中华文化的复兴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