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子
1996年,曾锦德53岁这年有了戒酒的念头。年初在惠安为日月园修建的事情繁忙,到了三月间,身体渐渐有了不舒服的地方。疼痛感的袭击猝不及防,它们撞击人类的情感、思想、生命力,从内部瓦解,好似衰老。生理机能的下降,使疼痛感缓慢地延长。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酒,我是不能再玩了……不是畏惧死,是畏惧事业未成!趁早准备迎接死期,把未完成的事办成, 给自己画好句号,不能留下省略号……近十天来,心脏、肝区均有明显异动,自己结自己化解,不放外因干予。若能写完这册日记,就是强身之始。宾虹五十始入绘画中年期,我不能自弃。”
曾锦德性格里那些硬气的骄傲,是从母亲苏晏那里传下来的,母亲便是这样一个坚韧的人。在曾路曾明还住在奶奶家中的时候,总是要听老人说起许多过去的事情——艰苦的岁月,还有“年轻时”的往事。那些陈年旧事在夜晚明亮的月光下一面婉转道出,一面由一双温柔而操劳的手抚摸着额头,哄他们入睡。那些故事遥远而又闪亮,好像头顶上的星星,明亮闪烁着,眼明明地睁着,却不知不觉在那温柔的语调中走进了梦乡。
曾明在梦里见过年轻的奶奶,她个子比如今更高一些,仍然是一张瓜子脸,两撇翠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走在后曾那条上山的路上,一眼便望见拐角处的一群人。那些人里最醒目的自然是爷爷,他因感受到那目光,立刻回望了过来。奶奶的神情完全是自然避开的,等爷爷看了过来,她目光一转,并不看他一眼,便在这目光的护送中离开。他们自幼定有娃娃亲,按照习俗,两人婚前是不能见面说话的。曾明忽然耳边又响起奶奶的声音,说道:“我那时候还很不喜欢他的。”到了十六岁,苏宴嫁进了曾家,这一晃已过六十多年。在曾明的记忆里,奶奶是“非常有个性”的人,她身体不好,和爷爷生气时甚至能气晕过去。
过年时,他们一家人大罐小盘,一包包从德化背回惠安。离开那天,奶奶总要跟在身后,“爸爸每次都不让她踩着碎步在后面跟,叫她阿婶,回去,回去,故意板着脸大声对她说话,奶奶含泪转头小跑着往山上去了……远远的,就看见奶奶高瘦孤独的身影,站在山上的大石头正向我们不停地挥着手,这一幕每年令所有人都流下热泪...我知道她一定要等到看不见儿孙后才肯回家。我早已经发现家里的所有亲人都有送出门一步三回头的习惯。爷爷呢,早早就被爸爸阻止在四合院门口,偷抹眼泪。”直到了而立之年,曾明在《曾氏春秋》中写下这段文字时,心里仍然想念着他们,“爷爷奶奶很宽容,从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挽留你,有事你一定要去做,让你走... ”。而孙女并没有就此忘记他们,孙女心中常惦记着爷爷奶奶。
曾秀金与苏晏的心中有一件牵挂了半生的大事。自从家中被划分为资本家,境况迟迟未有好转。家中的老祖屋、各个店铺以“租借”的名义占用,追讨二十多年未果。这早已成了曾秀金、苏晏数十年的心结。曾锦德兄弟几人看在眼中,相互约定,为了父母心愿,谁有能力取回谁有继承权。
父辈由于环境为能达成的心愿,力所不及之事,由子辈代劳,这或许是曾家所恪守的孝道之一。2005年,历经6年努力,来回数十次的奔波,曾明终于将家中祖屋——厦门配料馆巷33号的房产要回,圆了爷爷奶奶多年来的心愿。
曾锦德自13岁求学起离家,已过去了四十年。这也是转瞬即逝的事情。九六年二月初二这天,曾锦德又是写日记到了天光将近的时候。五十三年前的这一刻,父亲还在焦急等待着他的到来,也是天快亮了的时候。曾锦德抬眼看一看窗外,灰蒙蒙的像是夜里寒气正慢慢退避开,等着太阳的到来。常言道:儿奔生来娘奔死,生死只隔一层纸。直到了他做了父亲,这一体会才更深。
而立之年次子曾日惊风夭亡,妻子玉环因此受到刺激,这以后的二十多年与过去再也不同,他的生活再也无法延续过去的轨迹。酒也是在这时越喝越多,醉酒画自然也是从那时起的。他在日记中写道:“张晓寒先生为此画了雪景图题毛泽东悼艾地诗慰我,同时深深为玉环的病忧虑,深怕毁了门生爱徒的前程。直到第四胎男孩出世,先生喜不自胜,为其起名曰阳……然而玉环已十分虚弱,无力喂养这个孩子,这孩子是靠牛奶米糊,靠亲友集体合力养大的。这时大儿曾路六岁,女儿曾明四岁,我自己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建立家庭不到七年……孩子们从小跟随我们远离故乡在山城,没有姑姨伯叔引导,没有祖父母疼惜,父亲又经常出差在外,直致嗜酒……”
三个孩子都是会喝酒的。那时曾路正在厦门工作,曾阳在安海曾路同学的公司里上班,曾明在泉州工作。曾阳是最小的弟弟,他的酒量差,却也是从小将酒当做平常的东西,小时候常给父亲跑腿买酒。谁也没想过,喝酒会出什么大的乱子,他们都正当年轻,生命的力量令他们感到轻盈,拥有无限的可能。然而1996年的8月24日,曾阳出了事。曾路和曾明被通知弟弟出了交通事故赶往安海,不曾想到,等待他们的却是曾阳意外身亡的消息。曾明说道:
“那天曾阳和厂里的人不开心就去到晋江,找一个他在德化时的玩伴出来喝酒。他其实酒量很差的,大概只喝了半瓶葡萄酒,就开着摩托车回去了。刚好那条路是在修路,停一辆货车在路边,既没有指示牌,也没有亮后灯,他看不见,马力开到最大,就撞了上去。
通知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我还以为他只是撞了一下住院了,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大的问题,一下就崩溃了。我哥哥(曾路)那时在厦门工作,也通知了他,他就从厦门到了安海。我哥哥的那个同学通知我父亲,后来他也没有去医院,就直接回惠安了。因为我们那里,亲人去世,家里的男丁都要回老家去。我留在安海处理剩下的需要通过交警处理的事情,我哥哥就带着弟弟回惠安了。”
曾路带着弟弟回到惠安,家中商议,为了保护玉环,只能向她隐瞒曾阳的事故。家人带玉环避开了曾阳的葬礼,之后再由曾路带着母亲离开惠安去往厦门,只对她说,曾阳得了一个好机会,去了澳洲工作。她想要去找弟弟,便告诉她,弟弟在国外,回来一次路费很高,想要去看他也等到赚到更多的钱才行。直到现在,家中也未有人说出实情。
曾锦德记得曾阳出生后的一切,这个家族中遗传性瘦长的身体、青年时期特有的叛逆而又善良的性格都是相似的,甚至血液从心脏直向上冲击着大脑、令其一片空白的飞跃经历也是相似的。曾锦德不能不想起自己的青年时期,自己坐在摩托车后飞速奔跑的时光。然而,他是安全的,注意小心的,他对待生命是从未轻视犯错的。
有时曾锦德觉得自己简直已经参加了无数个葬礼。这数十年间,他并非不知道死亡,也并非没有见过死亡。然而,这样的事情是难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敢想象,自己在这一生竟会送走自己的孩子,两次。时间的印记,如同老者的银丝,稀稀疏疏却无一不连接着头脑的深处,偶一掉落,便是被那些微小的事物触发,好似漫长夜晚中的一次冥想,一次深沉的思索,它找寻过往的印记,燃烧生命遗留下的躯体,它们奔跑着好似河流中飞溅的水花,重新跃入激起的旋转之中。曾阳的身影飞快地跃过,机车的马达声推动着他,如同一道白色的光向着深沉的夜晚急速驶去,向黑暗的深渊,猛烈地撞击。他应有更多的噪音,更大声的尖叫,更激烈的热情来撞击这个世界。他本是太阳,应伸出翅膀飞翔,在这条正在修缮的没有灯光的道路上,他竟如此轻易地,甚至是迅速地被黑暗吞噬了光芒——撞向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
曾阳25日回到惠安,下葬在日月园对面的山岭。曾锦德为曾阳换了一身新衣,送他入土。曾锦德没有让玉环面对这些,丧子之痛挫骨剜心,他在那几天料理丧事异常坚强之下是一生都难以愈合的疼痛,对着空荡荡夜空呼唤儿的归来。8月29日的日记中,曾锦德写道:“阳儿,你的轻率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全家的欢乐,你不负责任的行动所造成的悲惨结局,直接影响了父亲的生活追求和态度……你戏弄了自己也戏弄了我们,你有冤有恨吗?你遭到了对头狠狠的一击,父亲和所有亲人也遭到了你最无情的致命的一击,你倒下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倒下!孩子,原谅父亲……父亲不能没有你。”
在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因迷恋太阳夺目的光彩而心醉神迷,忘记了父亲的嘱托——不可飞得太高,在与父亲代达罗斯逃离途中,伊卡洛斯过于接近太阳,光芒耀眼融化了由蜡与羽毛做成的翅膀,坠向深海。代达罗斯是困于孤岛的艺术家,他为逃离制作了蜡与羽毛的翅膀,飞翔时却无法挽救自己的孩子,眼看着伊卡洛斯坠向深海。这位雕塑家飞跃海岸,来到西西里岛,在那里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三大创作。而晚年因丧子之痛久久不能平复,抑郁苦闷,死于西西里岛。
如同代达罗斯用艺术飞翔,却眼见了孩子的死亡,终生抑郁。曾锦德对曾阳的离世,抱着不能平的悲痛、绝望。这位斗士在五十多年的人生风雨中从不轻言苦痛。而半百之际,二十三年的孩子撒手而去,消耗他的生命力的不是其他,正是难以治愈的悲伤、切骨的疼痛、对绝望感到的虚空。晚年的日记中对太阳光明的向往与子女遗留之痛的呼喊常见于笔端:
“爱是同等的,在互相之间。爱是伟大的追求,牺牲是理想的必要。谁都向往着光辉的太阳与月亮……光明、灿烂、辉煌……我追求太阳的奉献,我在光天化日下暴动!目的才属于自己,手段假借人生遭遇。留下点遗憾给子孙吗,让他(她)们避免灾难……”(曾锦德日记)
曾锦德不得不将曾阳的离世与酒,与他自己联系在一起。酒既是在那场事故中导致意外的诸多因素之一,也是曾锦德这数十年来生活状态的隐喻。他是一位可凭借酒力助其画兴,极富于浪漫主义气息的画家,狷狂之气不藏不露,为人坦荡正直,酒于他的创作是借一口气的力,他在日记中写道,“酒助我”。他是有铮铮硬骨的男子,有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自我意识。他有担当,不退缩。他的孩子——父母养育了二十三年的孩子却从这条人生道路上逃走,他为自己的“过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将至亲推向了痛苦与绝望。曾锦德在日记中,不断呼唤着自己的孩子,与他对话,要他给予自己一丝丝的回应。他甚至一段时间里不再喝酒,无尽的悔恨咬啮着内心,他绝不向命运妥协的坚强下深藏着悲痛,在给曾阳的祭文中,他写道:
“三年祭——旦为元日,你离我七百三十天。……五十三岁为儿最后换一次衣服送儿远去,从此儿不归。……二十三年中间,父亲唯一自慰的只有这三个子女可以夸耀,别的事业、人情、岁月都失去了父亲一点不可惜,不以为什么,也不影响什么。今天,父亲的日子就真的不好过了……你那能知道,你的痛苦只有三五秒钟的时间,却结束了父亲一辈子奋斗不止期待的希望,给父亲留下漫长的悔恨,到死不能瞑目的失败。你割去了我一条根,废了我一条臂,断了我一脉子孙!爸并非思想平庸,一生自励严格要求与抱负不俗,爸以身作则,要求以家报国,以你们为将,子孙为兵,始于家,为民族,报效国家,荣我中华……即使我到了让人捧汤送药日暮西山时刻,爸遗憾的是二十三岁的虎儿逃出人生战场。你二哥只活了四个月一百二十天,他只是一朵花,早开暮萎,父亲对他一了百了,他只带给你母亲一生的思念一身的病。可你不一样呀,你已经成人,因为你的糊涂所造成的损失是世上任何东西无法弥补代替的!我无法想像你母亲如何接受这现实,……七百三十天,她天天在寻找你,孩子——你知道吗?
……孩子,父亲除了坚强还有什么……我不坚强一家怎么办,祖父祖母年纪那么大,能经受他们此生可谓最残酷的现实!你母亲怎么办,你姐是以安眠药过夜晚的。阳儿,你十分的过错不容推委也没地方叫冤枉。你丢下父亲,父亲冤枉说不清:‘恶有恶报’——为父从什么地方交代,不然何以殃及子孙一个多可爱多受苦的二十三岁青年从歌声中消失。今天我闭门不出,有几个别子三多祭!我想回惠安朝夕与你相见,还有你母亲和小甜甜,你从山上带下山不满两个月孙女。你走后,这七百余天是孙女伴着我过日子的,她最小,她继承你的位置,希望她能成功地续起你这条根,成、壮,以慰父亲凋萎的心。
你在家乡睡得香,不必如父亲飘四海,你那捷速的生命脉也算雄悠悠,金光闪闪!……”(曾锦德日记1998.9.1)
自1997年起,曾阳存在于曾锦德所作的作品之中,他以“阳”这枚印章代替,将他,将最小的儿子留在人世间。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父亲的遗生只能属于纪念——献给你的纪念,父亲挣扎着,希望多为你留下更多的红色太’阳’……”
1996年《 阳儿之天地》137x70cm
过去的回忆
曾家的孙辈里,甜田是陪伴在爷爷身边时间最长的。曾阳发生事故那年,甜田刚满四岁。一家人回到惠安,孩子是不知道有什么生老病死人世哀愁的,她甚至还没有什么记忆,今日不知昨日事。正是孩子生来的欢乐为老人带了春风细雨般的温润。都说隔代亲,曾锦德非常疼爱这个小孙女,记录她的身高,惊喜她吃得多,长得健康。曾锦德在日记里写着孙女的可爱:甜田撇着嘴,学着大人的样子说,“我感觉还好吃”。一次友人送了香蕉来,甜田见了硕大的香蕉,高兴得手舞足蹈。曾锦德也乐此不疲地记录这些:
“可爱的小甜田一边玩积木一边唱歌,使整大厅充满生气,也使太祖父母及我的怨闷减轻, 小明要在这里把这些看在眼里,会轻松许多的,可惜孙女现在未能在她身边。”(曾锦德日记1996.9.5)
曾阳的离世,已经彻底改变了曾锦德,改变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那团燃烧着的火发出的光渐渐暗了下来,将一切都拉入了阴雨连绵之中,好似一株站立在绵绵细雨中发黑焦炭般的枯松木。曾锦德陷入的是深沉的自我悔恨之中,他在日记中对曾阳不负责任的死亡抱有着深深的悔恨。曾阳的名字出自那仅活了四个月的小哥哥“日”,为张晓寒所取,取“日后而阳”之意。阳,高明也,指已出生之日。这既是为了延续日的生命,也是希望其能茁壮成长。或许不能轻易地定论,认为曾锦德为这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生命的陨失而自我毁弃,可他的绝望是更为彻底的。这种彻底性在于,他的两次丧子令其怀有一种命运式难以抵抗的非人类所能克服的阻碍。他追求理想的愿望从此落空,他被打翻在地。而这对一个年过半百半生飘零的人而言,是致命的。
艺术说到底是生命力的探究。或是平心静气,上善若水;或是凶猛奔腾,如痴如醉;或是狂放不羁;或是敏感自怜。这些无疑都是生命力的展现,是个人以一己之生命为燃料,以命相博。因而艺术家往往性情真切,透明纯真。他们不断探索自身,不断以自身为媒介探索这个世界。宋代早期山水画作便是有着达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境界的高明之处,所谓天人合一,物我两忘。
母亲苏晏劝道,忘了吧。曾锦德回,忘不了。
“忘不了”是艺术家的自持克己,是不得不背负苦痛的命运。
人为了活下去可以苟且、下作、残忍、丑态毕现,可是艺术家并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他们是为了——如曾锦德日记中所言——“事业的完成”。他们被选中成为这个世界上创作的那批人,如不为贫所困,他们将会创造出“流传后世的财富”。孟子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自尊可放下,不可忘记。不忘初心,亦是艺术家之根本。而这初心无疑是生命之源的结晶。曾锦德对曾阳离世的执着,更加深了命运的残忍与不公。这却是难以避免,不可逆转,不可挽回,不复再来的泯灭。对曾阳的回忆,日复一日与他的时间平行而来,那些已然是过去的、排除在时间之外的可能与存在,如细碎的雨水,敲打着那株自心内死亡的枯松。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不是因为甜田的存在,如果不是这个因为曾明与曾阳好心在山中“捡回家”的孩子的存在,曾锦德的生活将一再坠入不见光明的黑暗之中。他走向生命尽头的步伐无疑将加快许多,那路途将更加艰险。
一度令曾锦德感到困扰的是甜田总像一个大人一样说话,她想必也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善良、懂事、体贴、暖心。她陪伴在爷爷的身边,像一颗小火苗受着爷爷的守护,也用自己的那一点光亮温暖着爷爷。孩子容易生病,小甜田夜里发起烧,爷爷一整晚不睡,照顾着她,天一亮便为她找来医生。大概是看病的次数多了,连甜田也说,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医生,用小舅的耳机当做听诊器。
祖孙两人一起画画也是彼此都喜爱的事情。小甜田四岁时便和爷爷一起画画。曾锦德有时用泼墨的画法,将笔墨调得极淡,再用笔力画出深浅。甜田便也画着,爷爷画兰与松,她也在纸面上涂鸦起来。曾锦德画瓷盘,甜田上了幼儿园,每天从学校里飞快地奔回家,去到厂里看着爷爷工作。她在一旁也画起座盘来。橘子、苹果、葡萄,各色水果齐齐摆满一桌。她画得快,画好便拿去烧。她还记得自己画了十个,爷爷一个也还没画完。他工作精细认真,每一个都是佳品。
雪山图 釉上新彩挂盘 1997.10.23
1997年下半年,曾锦德为德化商会陆续画了一批座盘,有以四季套盘、武夷、晃岩、九仙、闽江、梅、竹等。工作也令他忙碌了许多,工作的顺利令他重新获得了希望,他在日记中写道:
“用中国瓷画中国画,纸与瓷均为国宝,宜兴陶基本上达到了高雅艺术境界,高雅(相反为工匠)在瓷上自然也能成功,我的任务是珍惜时间表,多留作品,不断地脱皮,力争自己此生没浪费!”(曾锦德日记1997.11.14-11.15)
然而,同样是在这一年,曾锦德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德化二厂倒闭出售。他的整个青春、心血、报国之志在现实的变革中被更换了。他是那样的一批人——在历史中为“新一代”的方向、为国家前进的方向的变更、为时间所无情碾压在齿轮中。这一整代人的心血,他们为国家体制的贡献,如厂中的景象,或是中饱私囊,鱼目混珠;或是勤恳一生,清贫一世。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
“全‘卖’‘散’了,是没责任,卖能有多少价值——可怜的将是又一个更大的毁灭即将到来,记录着一个省级国营工厂的产品陈列馆……她的质量高度已证明是历史以来德化古窑到共党手里的巅峰,未来三十年也就是说只有再等待下一回革命促使陶瓷工业更上一层楼,才能在今天倒退的现实中重新起步追赶五十、六十至七十年代成就。
多少革命老干部、工人、工程技术人员在红旗感召下付出了个人辛劳甚至一生幸福的代价,不计较任何个人恩怨得失,背井离乡为共和国创造的业绩就这样毁于一旦,消失在这批年青无知、私欲泛滥的‘接班人’手里。”
曾锦德的父母此时都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回忆起前半生,想起自己正值青年,刚刚建立了这个充满希望的小家。曾路曾明都还是婴儿,曾锦德为父亲第一次上山城给全家照了一幅相。他这半生多在争斗之中度过,想起三十年前的志向,回想起已然离世的恩师。自己的孩子也已去到先师身边,而他的孩子是辜负了自己的期望,留下满目疮痍的现实。玉环最后一眼见到曾阳,他正躺着被抬回家中,那异样的睡相令她十分不安。她向着孩子、丈夫询问小弟的去向,催问曾锦德:“天冷了,怎么不给弟弟寄些衣物?”生命之流动在瞬息之间,曾锦德的生命还不止于自身。在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时,曾在给张晓寒老师的一封信中,表明自己为生命之追求在于报父母生养之恩、恩师培育之情。他在信中写道:
“父母师长生育我全在追探‘不灭’两个字。与天地计较,大莫大于无名而来,负名而去。此名始于父母天地:爱如慈,怨似雾,恩怨无非日月,得失全在昼夜。人那不是草木?质在同腐。唯正名义,报恩德不同。
小子于世间荣乐,不计:今以此报我师教育功德恩情,鞠恭尽瘁,无有他念。明春明冬,我依然行于我道。本心已定,既定。”(曾锦德日记1971.12.23)
三十年后,风雨沧桑后,于生命的含义,于理想,于画作,他又有了新的感悟,于“不灭”亦是有新的体会,他在日记中写道:
“山水画最面向“自然”,是“人生”与“永恒”最严肃的主题,升华也好,浮沉也好,你面对着它,在它的窥视下,走完各自的一生。千百年来,能得到它承诺的人物也只有千百人。作为直接表现大自然的画家,其思想节奏必须经受各种名利荣辱的磨励,在其特定环境中书写表现自己别人无可替代的作品。宋人的画是大宋王朝的集中表现,元人的画为之一变;朱明王朝的绘画大多名存实亡,到了清代才又打破阵局,一吐为快,出现敢画敢说敢为极有个性的人才。近现代打破局面的作家只有人物取得较大成就,花卉次之,山水又次之。”(曾锦德日记1996.5.5)
佛教自汉传入中国,至唐以后,于思想界的影响不可估量,王摩诘的五言诗、苏轼与佛印的对谈皆受到佛教的影响,而敦煌壁画更是最直接表现佛教意义的画作。但于中国山水画,佛教的影响发展则相对缓慢。然而直到唐以后,山水画若佛教才有了更加广泛的发展,围绕着“永恒”的主题,即是以“真”与“假”这对命题展开的创新。佛教于文人思想的影响,至今仍在继续。“不灭”在佛教中亦如指涅槃飞仙而留下一生功德的舍利。曾锦德受佛教的影响也在他的日记中得以提现,他写道:
“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界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佛教精神对我绘画理想的影响:敬谨自己的言行规范,于笔墨吞吐间慎如一言一行。庄严持重,育己抚众,道人间世于莲花径中。草木虫鸟与我同乐与天地日月同生。形不一,神则一之;形可化,神则永。万物唯我神尊圣,寂、静无纷争,息五官,正躯体,纯自然生态,不与妖魔为伍。伴烟霞风露兮居岩岗,弃市井怨咒兮撞钟鼓……(曾锦德日记1995.8.3)
三十年前,曾锦德正值意气风发之时,在泰山之顶,他所见漫天飞雪,万籁俱寂,一派银装素裹被冷风包裹着。删繁就简,树木只剩骨骼,而山体怪石林立。梅花的盛开静默无言,屡屡清香。这三十年间在戴云山中,冬日凌晨的山顶寒气逼人。人于山中,与山合为一体,看着曾锦德画的戴云山就好像在山间游荡,月光清澈树影婆娑。而生命之“不灭”在于自然之法。万物有生长,冬去春来,而有生便有死,“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人之不灭更是遵从自然法则,而与自然为一体,追求生命的极致更是“有生之责”,而这“不灭”之追求是连同苦痛、不幸也一同包容其中的。痛苦从未远离过他,曾阳过世后,他时常在夜里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因常年饮酒,酒多伤身,“肝部肿大”。这位老人确实一生都坚守了他在青年时代为自己立下的本心。他性格中,这一好似树木主干印刻着的坚韧如同层层年轮记录着过去。而他本人带着那些沉重的过去,不断向前。
2001年 《悠悠空尘》 35x69cm
进山四十年
“中国画家常常隐藏深山而不灭其志且光照后人,我虽然不得以把最好的岁月埋葬,二十至六十岁,但恰好是逆叛的我之芳草地:这里没有政治,没有近我身旁的恶人,花草、鸟虫与白云,三二好友为伴,没有饥寒,劣酒常见……只有半夜三更菽庄花园的月光,安息了的琴声和微微的花香伴我和(张晓寒)先生的影子回到鸡山十号……”
“世界是由于巨人出现变小的……你非付出智与勇,生命不会延长时间也不会属于自己,爱更无法实现。”
“我一生不信命,只相信自己,儒家文化的“据德依仁游于艺”,耶稣圣经的每一条款,我都重复反证过,只有纯真只有诚实,还要把自己献给大地,别的都不该放在心里。我成长在饥寒交迫的年代,岁月容得下雅俗共尝的艺术品吗?逢上世界文化交融似江海一般的岁月,坚守陶诗楚辞晋风骨行吗?”(曾锦德日记1999.12.1)
山水画家与山水必定是有着亲和的关系,能随时观察山水的变化,一年四季,晨昏之时。曾锦德心中的山自然是戴云山,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下的德化度过,他甚至称其为山城。他才华早露,志向高远。而他的老师在他不满二十岁之时就送他进山,以期他能有艺成之日。1998年,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寒师说:‘你只有专心在艺术上攀爬,你的个性与环境时代唯有此路可成正果,别好高骛远,得此失彼。’先生的要求我必须去争取。”
98年6月,曾锦德陪友人登九仙。这次登山没有过多的描述,只在他的作品中留下“酒仙上九仙”几个字。这是他最后一次登上九仙山,为陪同友人,再走一次先师当年行走过的路径。张晓寒逝世十二载。这十多年间,曾锦德时常想起恩师的训诫。他深刻地理解自己的恩师,延续恩师的事业,做精神性的传承。而他自己却尚未有能将一己之所能、将他的理解承接 起来的人,这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孤独。孩子的死令他对这一传接更加抱有失落的命运感。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从来没想过死,因为我还缺乏能力实现童心所寄,没达到是不能逃避的……我寻找孤独,寻找自我,寻找失去的孩子日、阳,寻找晶儿出现……”
曾路那时的工作并不安全,他常要夜里乘一个通宵的货车,将德化的瓷器运到厦门等地,凌晨便在店门外等着开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凌晨时分如果遇到意外也难获得帮助。曾阳的事情后,曾路便一心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定自己,也好让父母安心。一次偶然的机会,因曾路专业和在广告方面的天赋,他偶而去堂姐维嘉在晋江开的一家广告公司帮忙做设计。96年,堂姐将公司转手给曾路。2000年,曾路成立了新的广告公司,考虑到发展前景,并将公司移址泉州,自此定居泉州。2001年12月27日,曾路与蔡万燕结婚,在惠安老家办了酒,老人们齐齐赶来,十分热闹。洪玉环的大哥洪宽裕于年前病逝,其余兄长们悉数前来。曾锦德日记中写道:“婚礼当天下午二时半,石码亲人八位终于登山到家,关爱之情难予形容!新民弟代表了所有人的心意,于石上书写了’风景这边独好’。可惜当晚又必须赶回石码,五点左右拍摄合影后,依依惜别。”长子已成家立业,这是令曾锦德最高兴的事情。
曾明也在泉州工作。甜田在德化幼儿园读了一年后,便去往泉州上学。曾明是子女中与曾锦德性格最为相像的人,两人脾气里都有一股倔强,也是率真的天性。
甜田人小与爷爷曾锦德脾性相合,曾锦德对她寄予厚望,他见甜田画画写字自有一番天赋,也感到骄傲。这个孩子早慧,有时甚至说出连大人也要惊讶的道理来。甜田懂事、乖巧,她有时甚至是可以理解爷爷的,她给爷爷的信中写道:“爷爷你要是不让人见笑,您就不可以自信,不然孙儿女就会更糟糕。”“今天我提小舅舅,爷爷哭了,我大声说不给哭,你要jian强,我说你的优点就是jian强。爷爷忍不住就哭了,我为受害者伤心。”这样一个聪明乖巧的小孙女怎不令人疼爱!
子女的幸福是父母的心愿。这两个孩子各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曾锦德既是骄傲的,自然也更加放心。至此,他一心在画作上求得进益,能为子孙后代为友人留下自己的墨宝作品,已是他最大的心愿。这也是他完成自己艺术使命的最后的、无他可选的道路。曾锦德对自身才华的爱惜令他不能不将艺术之事推进到底,这也是艺术家的自尊。他已年过半百,时间于他是有限而又是可见的,他的悲痛、忧愁、绝望都可从画作中寻得寄托,又为了作画而与时间争夺可能。时间于人是残酷的,它必以燃烧的方式、爆炸的方式而产生意义。碌碌无为的人生于曾锦德而言是不可忍受的,他总是尽一切之力去完成,尽人事听天命。唯有在曾阳的事情上,时间无情地不可逆转,不肯给年轻生命的过错重新来过的可能。于死亡于孤独于自我的印证将曾锦德带入有限的时光之中,他的眼睛衰弱了,肝脏时常疼痛,内脏的抵抗令他常常力不从心。然而他还有一双手,一支笔,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他还有更多更多尚未完成,他要继续作画,继续喝酒,继续书写日记:
“水墨是死亡的梦幻,生命只剩下彩色构成和水流。”(曾锦德日记1997.7.23)
“人将死才会珍惜时间必须尊重。”(曾锦德日记2001.9.13)
“……酒代表了美,代表了文化,酒让我们作为男子汉明天怎么办?吞下去把爱和恨吞下去。
如果带斑点酒杯能放大一倍如何,缩小呢?这都只是一种推辞,应该是控制自己倒(添)酒分寸,可三可七分杯,不是有比较吗?酒可败事可成事,因人而异。对自己严一点,要求高一些,把一生的追求实现,远到……男子汉言必果行必达。谋事在人,只要诚实,坚忍,必定能接近自己能力所到?……先生曰:不要好高骛远,办眼前能行的事。”(曾锦德日记2001.10.31)
“作画只有不怕,不耽心失笔才有生命,所谓零开始不重复,面对笔下的白纸,既要画就敢于对不住。没毛病的画不一定好到哪里,有一点缺憾才真实。不要强求自己做不可能的事,用旁观者的眼光剖析自身。作画不要勉强,甜酸苦辣喜笑怒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日半年浸淫诗文,全于一样。艺术作品绝不是生活的复印,象宗教一样,在思想感情的浮游中,在智慧的闪耀间出现的幻境,她汇总了你某一时刻存在的痕迹,用非常人的,也不属于你习惯了的往日的再现,酸腐的老调重弹。人活着就要面对新生事物的扶持和丑恶公害的剪除……你脱离了它就是自弃!”(曾锦德日记 2002.7.23)
梦中行
山城已凉季节殊,
酷暑受尽在华洲;
作别小孙进山去,
难解心田一片愁。
(2001.9.9《梦中行》自题)
日月园建在山顶,曾锦德儿时时常登山的地方。站在山顶远眺是层层群山,海风吹动着从远处而来,云与雾分辨不出,弥散开来,将山脉一体更加笼罩在云雾之间。向下是各处村庄,上下泉裕都在其下,好似一条盘旋而起的飞龙,日月园正是其昂首之处。曾锦德因工作仍常居在德化大风楼,这一处的日月园由曾锦德的父母住着,打理得花草繁茂,美不胜收。
他们都已年过八十的老人,这惨淡的几十年,曾锦德经历的失却之痛,他们也一同在经历着。曾锦德父亲曾秀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大部分一生困苦的父亲一样,他对孩子的最大的期望是健康平安。那些雄伟壮志在这个老人尚是青年时起,就被放置在家族的血液中,一同流淌在身体里——只是静静地流淌着。正是由于他见过那繁华之景,见过大宴宾客,见过高楼耸立,见过子女成群,见过是非曲折,见过飞来横祸,他的一生都在为了活下去这一目标而努力着,为了饥荒时的孩子能吃得饱,为了远在他乡偶一回来的孩子能够吃饱穿暖。他们从历史深处走出来,带着一身惊惶半生劳碌,他们的表达如此稀少,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句常见的话,不曾流露的担忧与无尽的包容。他们对待子女的期待与爱意是毫无差别,甚至是不存有“教育”之说的,他们只是本能地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更加坚韧地活下去,在这个凶险的环境之中得以生存。而他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人在生活中可以获得的道理是经过实践的,这个秉性正直的人以其对祖先的虔诚、信仰之心获得行动的指导,那是祖先在层层风险,一代代人经历的苦难后印刻遗留下来的本能。
家族性的传递,有时是连同苦难也有着难以避免的类似。2001年,曾锦德的四弟曾锦福因病住院,查出食道癌,于2002年5月病逝。曾锦德的父亲这年已是89岁的高龄,身有病疾,每一次的发病都让他的生命面临着危险。曾锦德在日记中记录父亲一次发病:“父亲经过一夜忆旧,回顾其苦难奋斗一生与不平遭遇,声嘶力竭到天明‘救人’……最后经验丰富的大嫂说这是在拒绝子媳骨肉的挽留,是告别人生的信号(大哥说,外祖父也是这样),当提出回老屋便沉静下来,同意换衣,表现十分配合……约七时由我背负父亲离开‘日月园’下山,众骨肉左右护持安全抵达’上泉裕’大厝下房安顿,十分奇怪,父亲终于没再有任何反抗疾呼出现,既说是老人家爱护‘日月园’骨肉的智慧。”
然而毕竟是垂暮老人,生命缓慢地,却终是走到了尽头。在四弟曾锦福病逝次年,曾秀金也因病逝世。老人失去意识两天,弥留之际已不知曾锦德回到身边,曾锦德双手抱起父亲的双颊,老人却已说不出话来。清醒时,他一直呼唤着:“贼仔①回来一定会哭!”“叫锦德、阿路阿明回来”。2003年12月31日,凌晨两点十分,老人病逝惠安家中,享年90岁。
这一年,曾锦德恰好六十岁。他的父亲曾秀金在三十岁那年有了这个天赋异禀的儿子。他十四岁离家独立自主。前三十年的生活于他是充满希望的顺利。直到曾锦德三十岁那年次子离世,一切截然不同。曾锦德往往总是回忆起父亲三十岁那年见到的月亮,一轮满满的明月洒满了整个院落,墙角的葡萄藤蔓蜿蜒着向上,冬季的海风从极远处吹动着四野石块,而那一轮明月,其后三十年,又一个三十年地等待着,万古不变,迎来送往,一代代的生命交替轮回。人生一世,光阴韶华之间,曾锦德不曾为名利争夺,常年隐居于戴云山中。父亲生病后,他带着两千余幅画作回到惠安,而此前,他已在德化戴云山中度过了四十年的光景。他在日记中写道:
“四十年(吾六二年随云松先生上戴云山实习安家至今),题日月园图曰:‘闲’,题此石曰‘四十年’。 何以谓之!砥柱之石而刊于流芳源处八闽高峰之上,不敢言涉尘事,仅得一字曰“隐”。
奇哉何隐之有,市井之内街之旁,何处无乞儿?一箪食,一瓢饮,四处得自在而不作常人之争。
何以为高士? 潜龙用泉买闲兮重远志,还与庸人兮为伍。视名利若天之薄云兮,吾与山水终于为伴。
曰:善,众岂能不高攀斯山而成后之来者!”(曾锦德日记2002.9.16)
“为了求得永恒的均衡,隐仕逃进另一个世界,研读人类逃脱罪恶的门径与方法,著书立说,留给后人。”(曾锦德日记1988.8.25)
“为什么我们依旧没能摆脱烦恼而浪费时间推迟实现理想的速度?因为我们周围的历史、文化、经济多种因素是渐进的,与我们各自所受的教育反差很大……你眼里的太阳是崇高的星,他眼里的星是影视食色之星,月亮在他们眼中除了光以外根本没有‘爱’!”(曾锦德日记2004年)
2004年,曾锦德刚过六十花甲之年,改号为“白郎”。他解释道:“白郎为我少年时自己从画慕白石老先生的大名而起的字,六十岁后终于用上,须发尽白,个性又似狼,郎狼也!”
2004年《文峯》 97x180cm
白郎
从曾锦德六十岁后的照片里看,他的头发已是全白了,眼目之间仍然显出——连同他的子女们都特有的——那一蹙而起的眉头。一副方方的眼镜因反光显得眼神飘忽。他最为自然喝酒的日常照片如邻居家的大伯一般,一件针织衫下面是厚实的棉裤,双手撑在椅子上随意地翘起脚来,踩着一双凉拖鞋。或是一张正经穿着方格呢子大衣,双手交叉垂下,表情严肃让人以为是某位教授老师,难以亲近。
曾锦德家中墙上挂着一幅《无名女郎》,这幅画同时也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书封面的图片。那张眉眼低垂着,却是最为骄傲高贵的俄国贵族女人,斜靠着坐在马车里,高高的鼻梁,只见着侧面,那一顶带着鹅毛的方圆小帽令她白皙的皮肤更为动人。这是一张看得见人物性格的好画。曾锦德对托尔斯泰的喜爱也可见一斑。
曾明办起云锦轩以前,曾锦德大多在家作画。纸能在桌上放下的,就放在桌上,站在桌边画;放不下的,便平铺在地上,蹲在画前。他并不说话,眼睛盯着画笔,神情是高度集中,动作灵活,手笔轻巧敏捷,三笔两笔画出一株兰花。2003年,曾明为了曾锦德能有一个好的画画环境,也为他和老友能有一处聚会交流的处所,开设了云锦轩。“云锦”来自二人,一是张晓寒原名张云松,取其“云”;二是取曾锦德的“锦”字。既是为纪念师徒二人的情谊,也是曾锦德向先师告知自己从未弃笔,耕耘不断,未敢忘先师之寄托。曾锦德在日记中也写道:“除了绘画之事未成功,必须用心一志,别无所求。好自为之,平心静气面对现实。这是潜能得到实践关头时候。”
曾锦德对时间存有的紧迫感是出于对未完成事业的紧迫,他既是这山水画的传人,也是张晓寒的弟子,山水画是他所长,为中国山水画未来的发展作出思索与探索,贡献一己之风格,自然是他的责任,是他的大业。他在日记中写道:
“一生能出十幅好画不容易,没更好,滥就成害,反而有损无益。眼下我能满意十幅吗?!心有余而画不足!挑三十年前的一年检一幅可以,也不足四十幅……而六十岁前后阶段满意的太少!还得严肃对待先生的面貌,山水为重点,人物花鸟玩玩罢了!
山水画不是装饰品,从唐五代至清代——至现代的黄宾虹、傅抱石,能画画的当然成千上万,然而存在将来者尚未出现。吴冠中、李可染不到气候!徐悲鸿只是试一试玩一玩,只有林风眠吸收了新的布局与色彩西风,丰富了传统风景画的时代感。中国画的内容自然会随时代发展,形式要‘变’才是中国笔墨的发展中心研究主题!当然,东西各有所长,以东方文化为骨是不易的分水岭。
画《风雨图》:山不是描画的,是用文章的写,用心写。所谓借物抒情者指桑骂槐也。金玉有命,瓦石无情,命有限情无边!砥柱激流深涧啸,风风雨雨到心头;朦胧山色多变幻,赛似宴上一诗仙。山若有情山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曾锦德日记2003.6.19)
这紧迫感也是出于身体病痛的考虑。“好自为之,平心静气地面对现实”是他对生命本身的泰然,却也是消极的。曾锦德的右部肝脏因饮酒过度,有发硬肿痛的现象,他也在日记中描述这种病痛,使他不得不双手压紧疼痛的部位。玉环也和曾锦德说起自己的左半边肝脏的疼痛,这个大半生都似疯似傻的“病人”竟好像比任何人都明白,她说,这是阳儿受着地下之火的煎熬。可曾锦德对身体的病痛几乎近于置之不理,他忍受不了亲人的病痛。
2003年2月,冬日的余温在凌晨时分仍然令人寒冷。他因梦里想着画画,五点听到鸡鸣便起来。天还是雾蒙蒙的一层灰黑,像极了多年前在张晓寒的病房里醒来的清晨。他晕晕地在脑中勾勒着梦中的场景。可那沉重的身体给出的压力淤积在胸口,堵得他发慌。他硬挣着,刚一起身,一股咸咸的腥味涌进口腔,吐出一口血来!
曾锦德的日记中少有显露凄凉泄气的语句,只有在写到曾阳之时,那如同是他每一处倾泻的出口,带着年暮之人的衰老哀愁。甜田总是安慰爷爷,她看到爷爷望着曾阳的遗照有时甚至落下泪来,她便安慰着爷爷,说道:“小舅舅不喜欢爷爷伤心头痛。”又说着:“去放命运交响曲吧!”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孙女陪在爷爷的身边,把他当做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那时的她即使难以理解爷爷的疼痛,却是那般悉心体贴懂事地陪伴着爷爷,这个小友几近是曾锦德暮年里最好的朋友。可是他毕竟已是个垂暮的老人,孩子的可爱天真只能给予一时的安慰,那些如同树叶离开树木纷纷落下等待寒冬的枯木——他的疼痛亦是难以平复的。他在日记中写道:
“……曾锦德就交给故乡,给大地两躯完整的骸骨(十分完整),我只求一把骨灰,放在日月园东北方向的榕树下,我思念故乡的幼年童年直至六十岁的今天……痛苦是永远难予结帐买单的,埋掉的只是时间。在永恒的“爱”心里,望子孙懂事是一种安慰、快乐……”(曾锦德日记2003.5.30)
2004年3月28日,闰二月初八辰时,曾路与万燕的女儿出生。这正是与曾锦德隔了一甲子的轮回。甜田给爷爷电
话报喜: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笑! 曾锦德有意为孙女取名曾华兰,字蕙章,以期待子孙勤读诗书,品格如兰。孔子有云:“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曾锦德对这个孙女的出生百感交集,既为曾家添一子孙而高兴,又感慨自己恐怕难以活到孩子长大的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是了解的,他的念想越多,那对剩余时日的把握越是加深了对子孙的期待。他为孙女小华兰祝福道:
“小孙女愿你在太祖父太祖母的佑护下健康成长,成为一位有智慧的女超人。爷爷从事绘画艺术五十年,天份足且心高,可是时代背景影响了我的黄金年华……终于走到今天见到第五个亲生骨肉!爷爷不一定能等到你大学毕业,可是这个家的接班人是必须要有能力有责任心的,比如这座日月园,前后花木三十多株要护理(仅榕树就十多株,石榴十本,山茶、桂花、龙眼、桃、梨等又十几树,竹又成林),而且随着西海岸开发,你们更不能放弃这个山头,要让俚俗之辈的子孙善待爷爷的事业心血。今天是您入世后的第二天,也是太爷弃世三月满的日子,我就 把这么沉重的担子放在你和姐姐的肩上,当然还有下面的弟妹们会协助你俩。
天亮了,故乡的小鸟多得很,栖息在自家浓浓的榕树丛中,爷爷为它们也为你们构筑了一个安全美丽的环境,任何人也伤害不了它。作为日月园的小主人,这个空间是最稳定的保垒,仰观俯察,依山面海,你们要珍惜它。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八日爷爷出生在这小山村堂皇的老屋里,是排行第五的小男孩,六十年后的今天正好转了一轮甲子,三月二十八日你来了。记住,农历计算的干支年我们爷孙一样,甲申猴,而日月稍有不同,爷爷是二月二十二日卯时你是闰二月初八辰时(将近九点),差别很小。希望你日后比爷爷能干,祝福您!”(曾锦德日记 2004.3.29)
2004年《日月园》 76x180cm
时间是无情的,它推着一代人向前走,它们已经走过了历史,从荒芜之处所走来,小小的婴儿自出生之日便加入了这时间的洪流之中,滴滴答答,她欢笑着咿呀呀地发出声音,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时间的另一边正残酷地推动那些衰老年迈的躯体。然而这正是时间,只可借助历史的光辉、艺术的光芒得以在时间的洪流中存活下来,而那些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是人类珍贵的宝藏。然而在人依存的躯体里,那时间仍然在走着,它是不断消耗着,甚至不惜在黑暗中发出声响来证明时间尚未结束。
三弟曾锦河于2004年10月13日停止呼吸,享年53岁。此时,曾锦德的身体也已是到了不得不入院治疗的时候,他于三月间便发现自己有吞咽困难的毛病。他这一生几乎都不曾住过院,生了病只在家中吃药。身体是父母给予的,他不愿住院“浪费”时间的想法,他对生命态度的顺其自然近乎于放任自去的消极,“一个对现实一点都不留恋的人,对于疾病和死是从容且庆幸的。”他自知时日无多,更要放开手脚地作画畅游,任意而为。他的信仰凝结在画中,“画没界限,无须盘旋于云水之间自寻烦恼。”对于生命的意义,曾锦德是不为世俗的观念所左右的,他对死亡毫无畏惧,对近在眼前的疼痛不曾皱眉,他一生不懈地追求直到如今便是作画!作画!他不为名利,不求享乐,只为一生的使命职责存活于世。面对死亡,他的心境平淡清远,作诗道:
生命与日月共存在
山风飞来小鱼甜,花落流水幽扬蝉,
一片绿水飘然过,白云悠悠自得闲。
雾结玉珠仙草育,青山无尽追日月,
重重飞鹤高高去,我立天上彩云间。
(曾锦德日记 2005.7.20)
2005年8月20日,曾锦德因食道癌入院,检查已为晚期。孙女甜田在爷爷住院时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上学与爷爷道别,放学后便住在医院里,好似这是平常的另一处家。爷爷还是在作画,他在有力气时总是愿意画画或是看书的。他的心境平和,作的画完全看不出是病者的画,没有生死之忧与痛楚,作泰山与天融为一体的灰色,自有超然物外之感。长寿是艺术家常胜的保证,然而在曾锦德这一时期的画作中,时间的界限已然模糊。他是一个站在时间之界的人,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隔,死亡的延续于他毫无可怖之处,他对它的熟知,它引诱过他的孩子、老师、父亲、兄弟,在艺术作品中曾锦德不止一次见到过它。他是一个老灵魂,窥视着不敢转身的死亡。他向子女交代道:“死后尸体不运惠安而在泉州火化,骨灰与阳日同藏于日月园后大石下。又:不要上下泉裕的亲堂来看我,没大局亲情的形式只是戏。”他的泰然并非没有理由,日记中写道:
“人生只有始终,而不存在生死荣枯,‘存在’只有结果,而没有生灭!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男子汉。我没有浪掷岁月,我没有随波逐流,我或许有许多遗憾,没能多做一些事情,但这不是我‘不作为’之错——希望用最快的速度促成我上天国之路,在(五点十二分环醒拉)未来的世界,我的子孙不会再落伍!”(曾锦德日记 2005.8.23)
2005.年 《烟雾迷濛梧桐树》 50x98cm
曾路、曾明对父亲的病并不能如父亲那般坦然,此前他们多次劝父亲入院检查,曾锦德都置之不理。他们对父亲既是了解的又是不完全理解的。作子女的,面对父亲如同孩子般的天真情感是束手无策的。曾路知道父亲也一直有着做画集的心愿,便尽其所能,让父亲在其有生之年挑选自己的作品做出一本画集。曾锦德自己也有写出一部回忆录的打算,然而天不从人愿,病情的恶化,令他无法自己完成。
曾路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那时大约也没有想到,自己对父亲的探索将会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可能用尽其一生之力。那画集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带领他走进他从小便在其中的世界的另一个窗口。他像一个企图用时光机回到过去不断翻捡着只砖片瓦的少年,那些金色的小鱼正在水里游过,而那时他因为过于忧愁,竟未曾注意到那尾异样的小鱼。即使他注意到也是难以理解的,因为这一尾小鱼为了看一看大海之外的景色竟自杀式地向着陆地跳跃,不懈地用着自己的生命换取三秒的记忆。
然而,直到如今,曾路为父亲曾锦德整理出数千幅画作,在福州开办画展,出版画集两本,并将他的画作介绍给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知识分子、学生、艺术爱好者。他对父亲的整理为曾锦德艺术作品的保留与传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他的父亲,已离开近十年之久。这位生前甘为困苦,不计名利,在福建德化深山勤恳作业的醉画仙,必定早已如其所愿,乘风而上,遨游太空,与日月同辉。
2001年 《悠悠空尘》 35x69cm
2006年5月17日,农历四月二十,星期三,曾锦德病逝于泉州,享年63岁。5月17日,台风珍珠袭击泉州,而后风止出太阳。这样的天气正如曾锦德的性格,是其一生的写照:大风、大雨、大太阳。洪玉环跟着长子曾路定居泉州,女儿曾明移居美国,孙女甜田留在国内念大学。
曾锦德的一生并不漫长,其中大部分的时间在德化度过。他与那个时代中的每一个人一样经历着这个国家的变化。人的理性经受着最为疯狂的考验,这几乎是一整个时代关于人性的考验。他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一生:
“我吸呐五十、六十年代的政治,七十、八十年代又搁闲于旋涡中……我的唯一价值必须包括了四十年的时代背景才能见得一点有意义的价值——那就是我一直在寻找国家、民族文化与个人的最佳出路。
我的画面容纳了天地人情与抗争,也就是我不属于某一画家的个人成绩,而是作为一个中国平民以画笔出现了一段半世纪的绘画记录。
实际上的我画已经足能说明我了。画画说直话罢了,最巧媚的画我技艺高人一等(我的素描绝对说明)。那已经在我十七岁前就掌握得不能动摇。中国画家常常隐藏深山而不灭其志且光照后人,我虽然不得已把最好的岁月埋葬,二十至六十岁,但恰好是逆叛的我之芳草地:这里没有政治,没有近我身旁的恶人,花草、鸟虫与白云,三二好友为伴,没有饥寒,劣酒常见……”
曾锦德在画作中给出了回答,他用最为质朴的生活画、醉酒画来回答这一问题。一个孩童食鸡蛋的场景、家中种的白菜、德化桥下人、父亲送孩子上学、对友人的思念、对自我的督促……这些画作所阐述的是一个个人在他的历史中回答着“我是谁”,“我的生活”以及“我的理想”与“我的未来”……这些问题于那个时代是近于所有人的困惑。他用画笔记录过去,也记录现在,记录所看见的,也记录想象的。这些于他本人无疑是真实的。而真实无疑是人的统一,是纯真的,是“真性情”的。如其日记中所言:
“画中’情’才算你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情况。飞吧!没有一只鸟不死,他们每时每刻的情况都不同。可这‘情’绝对是‘传统文化凝结的道’。缺乏营养不寿,没有知道不富,画化也。” (曾锦德日记2003.5.27)
曾锦德的前半生是顺遂的。直到三十岁那年,次子惊风夭亡,而妻子则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他的家庭几近分崩离析。四十五岁那年,他奉献了二十年的德化瓷厂令其停职留薪。他在戴云山下已是二十年的光影。戴云山是他画作中的一大主题,或者说山水是一大主题。他的画作从戴云山到泰山到庐山到武夷山,甚至回到惠安家中的无名山。山水画是他的一大追求,是他对中国画的追求,对使命的追求。
曾锦德后半生最沉重的打击来自于死亡——五十三那年已满二十三的三子的意外,父亲的离世,恩师张晓寒的病故与面对他自己生命的终结。他曾写道:“自从(张晓寒)先生把我打进山中,我的事业即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只有自己能否接受挑战与信任,只有自我摆脱得了生死恨诸事问题了。”山水为自然,天地万物、生死轮回也是自然,如同太阳于东方而升,日月交替,亘古不变。
他追求生命之“不灭”,追求自由、真实、正义、使命……在他生命走到尽头之时,他全无不安之感。他的画作中甚至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焦躁。他获得平静的升华,将身后之事交托子孙。
曾锦德一生爱画,弥留之际还手握笔在画纸上画下永春的天马山。艺术是他生命存在的意义。他是一个自由的性灵,天地间一顽物。遨游太空,与日月同辉。而他的画作既是他个人生命的展现,也是时代的展现,更是超越传统国画为国画的未来付出毕生心血的探索成果,是他为后世之人留下的无价瑰宝。
①贼仔,曾锦德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