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德画论
1978年的春天在一种寒意料峭的期待中忙碌地到来了。大到国家社会,小到个人生活,都在向着新的未来,投入到新的可能中。下放的青年重新分配回到城市,工人回到车间,学生回到学校,社会秩序恢复后,反思的人们提出疑问:通向未来的步伐应迈向何处?1977年冬,高考恢复,570万考生走进考场。曾锦德对自己的未来有两个基本要求。一是努力工作;二是画得更多,更用心。文革中不能画不敢画,甚至不想画的,此后要更加努力。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文革时期政治原因,许多画都不能画,令他满意的作品较少。一个人对自身的满意度与他的付出是相关的。一个对自身要求越高的人,越是对“认真”执着。曾锦德把心绪隐藏画中,以“记事画”、“谜语画”的形式记录了文革时期的心路历程。常靠着夜里的一些空暇时间作的画,曾锦德对自己的“情绪画”不能满意也是可理解的。及至如今,这批作品却是大有其可取之处的。情绪画多是即兴而作,与当时当地之事是不能分离,更多地反映画家真实心境,与时代的命运更是紧密相合。而曾锦德所作的这部分画作又多是生活记趣,是那一时期一个压抑的知识分子的真实直接的感受,是大时代大环境下的个人小景。同时代人,或许会“看不懂”,会认为他是“乱画”。可是拉到时间之外来看,也有学者钦佩这些另类作品的大师风范,欣赏其创造精神的高度自由。
对自身画艺有所要求的曾锦德,在此时看到了一个契机,令他有了想要离开山城的念头,去见识到更多优秀的人、优秀的作品。全国各行各业正在就世界观与方法论的问题作出讨论,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下,刚年满33岁的曾锦德也在对中国画的未来做着思考。1978年全国研究生招考恢复。1978年2月,他向中央美术学院寄去研究生报名申请信函,并给张晓寒寄去26张六、八开小品,由张晓寒写推荐信寄往中央美院。张晓寒向时为中央美院教授的黄永玉推荐了曾锦德。花鸟山水人物画中,曾锦德以山水最长。然而这26张画作中有25张人物、花鸟,只有一张九仙图。黄永玉观后却是大为赞赏。
这一整年曾锦德作画近两百张,灵感接踵而至。每日一画早已是他的习惯,兴致所至,一时下笔画上十多幅的时候也是有的。区分画家的不仅在于技法,更在于可从自身的生活环境中汲取正气为己所用,发现常人难以察觉的,融会贯通,与天地合一。他们从各种事务中确立自身,日常、花鸟、鱼水,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山水宗派天地之气,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① 曾锦德自在德化戴云山中的这十六年已使他成了一个“山野之人”。到了晚年,曾锦德更自署为闽中一隐,也有山水塑人的意思。他在日记中写道:
画——治山水课。五行之说,始于治山,天地黑白,生灭养育,土址,人功气侯。大厦钢梁,而窗檽在必。治林、治水、治土、治矿,至于火(涉至水、矿、雷电气象及之)。育林如人,开矿似发宝,所谓伯乐。永安之行,望森森之木材而自喜,林木逢春而舒臂引颈,争为国人贡献一草木之为用也。山水画之广阔天地,衣食住行与治国之道,民风之倡,无不怀抱可图可想之能。山河日动,江海吞吐,四海民族日进。想我国家,大好山河,速度当如火车之疾而笛声长啸震我幽谷是要务。所谓绿色之歌。(曾锦德 1978.4.30)
1978年 《鸟声岂为我》 50x66cm
通信不便的时代,为身处远在福建德化山区的曾锦德,增加了考学报名上的难度。四月,曾锦德再次给中央美院寄去画作:一张素描,两张国画肖像,二张花鸟,十三张山水。并给时为中央美院研究生导师的李可染先生去信,商量求学之事。然而考学这件事,却最终未成行。这对曾锦德而言是个遗憾,与其失之交臂的中央美院也是一个遗憾:
曾锦德同志:
你好,你报考我院研究生,经我们认真评选的结果,由于报名人数有限,你未能获准参加考试,按照你的报考自愿的要求,经我们与有关可能接受的兄弟院校联系,也因他们报考人数都已超额,不再受理。现将你的画及照片退回(如画是分批寄来,将陆续退还),望你继续努力,在工作岗位上做出新的贡献,并请协助和支持我们的工作。
此致
敬礼
中央美术学院招生办公室
1978年4月25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艺术创作分为两部分,技艺的学习是一面,另一面是心志、思想的磨练。曾锦德求学的道路并没有就此停止,“我的道师一为屈原,二乃日月天地,唐诗宋词不留心中,枯藤老树昏鸦却未忘记”。曾锦德最长山水,因其以山水为乐,合其本性。而山水通天地,天地通万古,通日月光明,通天下之志,匹夫之责。他对艺术的理解是带有西方哲学中浪漫主义的意味,又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严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980年8月19日,曾锦德在其日记中写出了自己对艺术的追求,一个艺术家赤诚的心:
“学习山水画的意义:怪杰、骑士与天才
伴随一个艺术家的往往是悲伤。艺术家不是只在象牙塔内的人,他是哀伤所包围而永远不想摆脱出去的天才。不会思虑的人,或许活得幸福,但不是艺坛的朋友,虽然他常被画笔深抹在次要的陪影空间。清透的溪流能告诉人生一点知识,浅薄的人于人类自身并没有多大的用处。知识和文化像大海一样给你带来恐怖和激情,给你涟漪的爱和美的引诱,也会把你埋葬到无底深渊 。
理性和感情造成的冲突,使艺术家遭受折磨。矛盾和冲突构成艺术生命。爱情医治不了艺术家的职业病,只有——音乐能给些微安慰。不要希望一个艺术家得到公认的“幸福”。世俗的甜,一种颜色,像素描一样是创造艺术的基础和条件,不是艺术冲突中更多的不平混乱和曲折!世界上一切对立的字眼,包括胖瘦两字,都是艺术家必须认真对待的研究对象。
一个在书海和人生中,间接直接受到冲动的对象,必须到自然里去寻找她(诗、音响、画境的总代表)和她存在的意义。”
陶瓷之道
文革十年,中国陶瓷近乎处于停滞状态。仅1978年一年,全国陶瓷出口量较文革时期增长了近500倍。而产量的增加并没有促进产品质量的提高。陶瓷业对设计人才的需求有增无减。曾锦德的专业技能可谓是厂中第一人,作风也是艺术家。可信手捏出一件雕塑,也可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人物。说到底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艺术家。如果说画作是曾锦德对人生理想、精神自由的向往,是其为后世留下的文化财富,则陶瓷便是他对民族事业对国家的现实贡献。
文革十年间的不幸不仅是国家的不幸,他个人的小家庭从此再未回归至往昔的轨道。然而“未来”毕竟是个令人迷惑的词汇,一切都似乎重新走上正轨,快速地运作,这令曾锦德恢复了希望。历经了风雨,人生得意失意之时,曾锦德更多了一份娴雅的气度。二十岁时,他写道“我并不畏惧死亡,然而先生认为不必与愚蠢打交道”。如今的他更是写下“鹤立花间意自然,宠辱不惊老少年”,表达诗人高雅闲逸的气度和不为世事所动,既不沾染名利,亦不曲意逢迎,童心自在,自得其乐的精神状态。
1978年 《宠辱不惊老少年》画作自题:
鹤立花间意自然,宠辱不惊老少年。
风雨炎凉无媚色,童心细细结尘缘。
小圃秋来菊犹劲,手提清水心亦闲。
取境深山无穷色,减却闹市一可怜。
1979年,国庆三十周年,红旗瓷厂上报的曾锦德所设计的玉女峰茶具作品获选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台湾厅专用。这套瓷器清雅别致、画工精湛,在当时受省轻工厅、省委办公厅及人民大会堂管理局高度赞赏。1959年十周年国庆,张晓寒、杨胜参与设计人民大会堂福建厅用瓷。二十年后,其弟子曾锦德再次获得这一殊荣。曾锦德更受邀参加国庆三十周年晚会,与国家领导人一齐观赏歌舞剧《丝路花雨》。
这一时期,曾锦德的作品繁多。1979年8月,曾锦德设计的15头咖啡具获选赴美国参展。同年绘制的釉上新彩阿诗玛瓷盘以学院派技法表现,作品生动逼真,引起不小的轰动,作品至今保存于德化县博物馆。1981年,瓷厂生产一批美国总统里根头像的映影杯,其中梅兰竹菊山水5种画面出自曾锦德笔下。1982年,他所绘制的1.3米高的大型泼釉丙烯加彩花瓶被送往泉州,代表德化县参加元宵花灯巡游。1983年至1984年,瓷厂试制组对外展销任务,曾锦德负责设计送选加拿大、美国、日本等国家展品,同时担任内外销投产新产品的质检人员。曾锦德独创的瓷纽扣设计获福建省创新奖状。瓷台灯罩设计出口美国,销售一空。1985年,曾锦德所设计西藏宾馆用瓷图案被国家旅游局选中投产使用。同年,在新彩工艺的技术上,他尝试高温釉瓷板绘中国 画,多次试制,一经成功,推广使用,受到德化县委县政府表彰。这一年,曾锦德42岁,距他的第一项发明已过去了近二十年。②
1980年10月,曾锦德第一次登上武夷山。享有“华东屋脊”、“福建第一名山”美誉的武夷山,更是三教名地。曾锦德对这座瑰宝心仪已久,此前虽无缘得见,他却凭借着武夷山的风景照,促发他对山中美景的幻想,创作出玉女峰的的设计,获选为三十周年国庆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与台湾厅的用瓷。他想象着山中景色,白云青山,树影婆娑,春意缭绕之时,黄叶纷飞之景,出神入化之时,如游仙境,甚至写下诗歌:
武夷大王峰
大雨沐高天,黄叶落王峰。
螺阳小书记,画须带醉冲。
笔墨皆来好,只因一时呵。
以至一横涂,以至一直抹。
相持相赠意,白云青山多。
玉女峰
武夷多玉女,书家少读子。
春天无意多作恶,小室有空醉天地。
(曾锦德1979.8.28)
曾锦德敏锐地察觉到,改革开放后,陶瓷产业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产品同质化严重,缺乏稳定的持久的发展。而解决这一问题,则需要地方发展特色产品,形成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而核心竞争力在于培养有创新能力的设计人员。
1980年10月,在母校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提议下,曾锦德协助辅导陶瓷班毕业创作,带起了学徒,为厂内外及共青团四十几人举办素描及彩画培训班,输送中专生二名、大专生三名。1978年作为福建代表参加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34卷《中国陶瓷》编辑。会议发言主题为“福建青、黑、白三个系统古窑在历史上的影响”,受到冯先铭、邓白等先生的赞扬。曾锦德对古陶瓷的研究极为深入,对景德镇古陶瓷的研究更可谓德化第一人。
陶瓷是一门很不浅的学问,它综合了科技各方面的成就。目前,我省热心于此专业教学的甚少,即使毕业于此专业的人也热衷于城市分配而改行。有技艺的则又受一股风影响趋于谋取外快把技术神秘化。互相模仿和来样加工的依赖性在膨胀,照此下去,我们被动的局面还会往下坡路滑。目前各地治膘的措施很多,公司应有治本的方案。(1984年 曾锦德致德化二厂经理)
曾锦德陈述直言的建议并没有得到全面的采纳,个人挡不住时代的碾轧,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冲击很快滋生出了腐败的土壤。1983年,曾锦德重有了想要离开德化的想法,这次他的愿望更为具体:前往泉州发展陶瓷事业。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我所以想去泉州,是为了这一辈子与下一辈着想,要在那里落地开花,要在那里培植下一代人。艰苦的生活我不怕,我怕的是草率混过一生,得不到范围较大的活动量。”这个决定曾锦德做了多方考量,他在信中写道:“ 福建这个地方,看来泉州根底厚,海内外都著名,可‘古今中外’!”他想要发展抱负的心愿在德化二厂已不能得到实现,“而目前在德化的劳动量我是不满足的,应该及时改变环境,从而使自己紧张的活动得以提高,保持不停息的奋斗状态……这里的生活可以称得上安逸、闲散,可以自满自足无求于人……职称荣誉给你,应有尽有,可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浮光掠影。一个人应该在砺上磨,进取不息”。曾锦德对这一现象有诸多不满,他有绝大的信心要成就大事,必得下功夫,有决心,一心一意,专心努力做好每一件事。
比起物质探索,曾锦德更注重的是内心的求取。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曾锦德、张晓寒、陈其章等一辈老艺术家都是如此,逆境中不忘志向,顺境中不骄不躁。张晓寒在文革中备受折磨,在家中亦是看书作画。文革后,一些学生对自己的行为难以释怀,上门谢罪。张晓寒不过淡淡微笑,早已不放心上。陈其章先于曾锦德来到德化二厂,两人结下亦师亦友的情谊。1983年6月,陈其章逝世,曾锦德在日记中哀悼道:“这是先生最后一首诗,哀其洁身自爱,才华横溢而不与人合群。”这何尝不是曾锦德的处境,所谓“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一年的诗文,曾锦德写道:
荷
夏夜只飘清波下,
夕阳照我黄花前。
秋菊
人人安居春风中,
独有乐趣在秋丛。
竹
燕迎细雨归,
叶剪腊风吹。
不种珠玉楼,
只旁茅篱危。
梅
红白都为世人事,
雪中插花子期知。
争功无非白骨外,
香雅幽中养小志。
题荷花图
傲世难为用,
怜香有几人。
1979年至1980年,曾锦德两次申报“工艺美术设计师”未予批准。直至1983年,曾锦德才被评为“助理工艺师”。七十年代后期至整个八十年代,曾锦德不断有过调离德化二厂的机会,然而因种种机遇或疑问,使他未能离开。1984年,曾锦德甚至有了回惠安老家的想法。“因为我失望非常,对德化的现状起不了任何作用,剩下为家乡父老作些微贡献的心愿……六三年至今,我寸步不愿离德化,艰苦的生活我不怕,名和利,轻松和荣誉我都不愿沾边;厦门母校七四年恢复聘我当教师,我怕白专的罪名,省研究所恢复征求我去我又觉得德化安静,条件充分,又怕城里闹。今年(1984年)县政府、经委又要我去当瓷校校长,因为师资太弱怕误人子弟也只好谢绝。”
1982年,曾锦德分到二室二厅的套房,在厂中新建的住宅区。正对着阳台是厂内废弃的一根烟囱,这一处地势较高,可以看到二厂厂房及厂外的溪流远山。曾锦德一家住在三楼。一进门就是曾锦德所写的一副对联:“书画乃吾像,鸡狗可上天”,墙壁及屋顶画满山水人物,客厅画满或斜倚或飞翔的人体,卧室则是铺天盖地的密林。长子曾路住宿学校,女儿曾明、次子曾阳都已到了念书上学的年纪。曾锦德对长子期望高,甚至在日记中都记录着他的学习成绩,对孩子用功刻苦的结果感到欣慰。对孩子的教育是他反复思索的事情,早在1978年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
至于想到孩子们学习的未来题目!……两个大孩已快认真从事,必须为了他们阶段的前途着想,让他们做个纯粹的有知的人。几年来,多少风雨,家事、国事、天下事!总算活着,白灰了几根头发。孩子们继续了我们的天真接力棒,使我心中无比欣慰。在故乡缺水的不富的山村里,妈妈老衰了,爸爸虽然有意挣扎,可是却也意识到志在力穷,只有我们似乎又看到了刚懂事时的雀儿般身影再次接力到那穷山沟里去了,路儿行吗?要爱和经受得了故乡的风沙,故乡的水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虽然贫却极清,要爱要经得住从拉窗缝里发出的冬天冷风的凄鸣。你们要经受得了这种并非物质的折磨,常常想到它们,想到伯叔们,家乡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生活中值得记取、尊重的有骨有灵的人。我的童年虽已过去,童年的心却依稀未死,儿、女、次男若能爱我的故乡,爱他们自己一群在风沙中抹着鼻涕的朋友,那将使我获得对他们的初步承认,使我对他们留有一个期待的心。(曾锦德日记 1978年7月7日)
1998年 《雪景》釉上新彩挂盘
自1963年19岁来到德化,曾锦德的志向从未改变,青年时单纯,满含着一腔热血的劲头与过人的才华。可这以后,先是经历政治动荡的十年,接着是改革开放,体制改革,德化二厂由原国有企业改制为公私合营。1986年,而正是这一年,已在厂中二十三年的曾锦德因与“承包者”合不来“病休”了,“虽然手捧着百分六十的旧工资吃饭,苦了一家五口人,但专业没丢弃却是福”。曾锦德病休后仍生活在德化,直至1996年于老家惠安修建起一座“日月园”。他日后回忆自己在德化这些年的生活,不禁写道:
家风家教,校风师教,厂风众教,社会国家有传统文化遗训有天理正气之歌,尊之、从之,所谓先天下之忧后天下之乐,为人子,何争‘衣’‘食’之美!爱与恨严肃如经天日月,容不得半点虚假,是一人生死存灭的关键,笑为我造,哭亦自取,心不能欺。
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九六年三十余年来,‘四清社教’占去两年,‘文化大革命’占去十年。毛泽东七六年去世后,我仅完成了人大会堂福建厅三十周年国庆礼瓷更换的任务和援藏项目西藏宾馆用瓷设计,而后我便被改革‘组合’掉了,从此成为不受欢迎多余的人,秋天的扇子。权力在分配,势力在重新整建,‘组合’是‘自动’的,党领导似乎是最信任群众听之任之的!……我一直,从来就鄙与上面那些组合者合流,这些人只有三分形貌像人,内里七分骨肉肺腑则是禽魔组合的。
一九八五年,我利用设计中选公费旅游西藏被窍夺的理由,提出自费外出被允准,开始了我至今日谁也不管的生活。
……从六三年到八四年,这二十二年的领导至今与我的关系形如兄弟,不管是政治运动的艰危,组织人事的发挥,技术攻关的障碍,我必首当其冲。一个从不自满的人如此肯定自己是欠妥的,反之因为这是历史,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或我。自八四年之后,我的一切努力与成果被中断了,紧接着‘希望’和‘信心’也废了,技术队伍瓦解鸟兽散,良禽择木而居,青年新秀得不到扶持……至今天十二年,彻底回归到零,无从找到一个在为工厂做服务的人! (曾锦德日记1996年4月7日)
为师之道
为师,即是指“传道授业解惑”。曾锦德一生有过许多老师,他为人谦虚、勤奋好学。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曾锦德的绘画可谓学习百家之长,即使是不如他的人,他也会学习那些独特之处,并认真研究,更不用说那些名师大家。曾锦德师承张晓寒、杨夏林。但他学得更多,学过齐白石。曾经临摹过齐白石的很多画,皆神形俱似,几可乱真。当然,他也学过吴昌硕、八大山人。“扬州八怪”中部分画家的画法也吸收一些。黄宾虹、傅抱石、李可染、徐悲鸿,他都学了一些。西洋画,他也吸收一些。不论是国画水墨,还是油画素描,无一不精。曾锦德自我勉励时,写道:
既然只有宾虹让你服气,你就摸索着追逐他吧。你认为傅抱石还太率气不够沉郁,可自己犯的酒气正好同病呀!艺术精品在用心,率尔为之的大幅画要气足神完,惊人,而不能自负!
除了国画陶瓷,曾锦德也曾于1980年冬,为南安诗山鹏峰村下的一座神庙作壁画。这一神庙由华侨出资在山中修建,因地名而同取“鹏峰”之称。曾锦德身边只带一个学徒,早早进了山。壁画对照封神榜画谱。他先用炭笔起稿,再用毛笔勾勒,学徒负责填色,做工十七日完成。这壁画比人高。寺庙在山上,周围树荫斑驳,村里人用竹子沿墙搭了一个工作架。曾锦德审视着画面,手比划着,眉眼一开,就着酒瓶喝一口酒,跳上竹架,放下酒瓶,迅快地勾勒着佛像造型,累了就蹲下来喝一口酒。他们中午就在那里睡觉,晚上八、九点回到住宿的地方。两座门神画起来最为费心,因家乡封建,门神须得画得像,这就得反复比较着,神似且形具。
1981年1月10日,鹏峰宫壁画完工。壁画分为四幅,其中一幅为麒麟送子,一幅为双龙戏珠。然而这些珍贵的画作并没有保存下来,2012年,神庙拆除重建,曾锦德三十年前的画作,一举毁坏,全无保存。这不可不认为是艺术上的一大遗憾。
1980年,应德化二厂发展需要,曾锦德又一次带起了三十多个学徒,教素描、国画、釉上新彩,又教授《中国美术史》。起初大约三十名学生,后来增加到六七十人。他们白天在办公室集中学画,晚上有的在曾锦德家中开小灶。曾锦德也如同当年张晓寒一般,与这些青年们谈天说地。他们正是十多岁的孩子,有的腼腆好学,有的才气毕露,有的志向高远,有的单纯善良。在德化二厂学习的他们,难免让曾锦德想到过去的自己。他对学生要求严格,对人才更加看重。因他自我要求严格,培养下一代人时,谨慎认真的态度令学生们终生难忘,受益匪浅。刘雪是曾锦德收的第一个学生,她回忆起那时学习的光景,说道:
我是第一个他收的学生。最开始教我素描,摆两个桔子放盘子上,旁边放两根葱、辣椒,他几下就完事了,他教你基础。那时候我学的比较快的,一个星期我就上路了。后来就画大卫,哭孩。后来学生越来越多,在厂里办公室里学,他就把大卫石膏像拿回家里学,第一次没画好,第二次没画好,第三次就忽然明白怎么画,后来我的素描画挺好的,我都拿回家了。画上千张素描,他拿什么胶喷画上。他要我整天描线条,写毛笔字。
曾锦德一人分担所有的教学任务,系统化的教育方法是他关心的事情。自己作画与如何引学生们入门是两回事,他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他在教学笔记中写道:
能画好瓷器的,一般都建立在三个基础上。
1.如贺天健小时受的白描教育方法。
2.书法,如吴俊卿46学画。
3.素描科班。清代山水家龚贤(半千)说:一幅山水画起稿设计必须从整体考虑,不能从局部加叠。其实这种类似西方的教学法,与中国传统‘成竹在胸’意思是一样的。王原祁的‘几个大开合’和素描教学的几何取型是一致的。洋与中从来如云似月,是共同鉴赏互为交流的。千万不能自作矛盾,浅薄批评,以己之陋,强人之长。”
曾锦德研究画,不仅研究画法,观察、体验、领悟直至绘画都是极为重要的创作过程。他要求学生打好基础,基础好才能得心应手,否则眼高手低,心境无法准确表达。然而有笔墨,也须有意境的表达,技艺高超也应有创造。画匠与画家的区别在两者偏重点的差异,也是哲学上的不同。观察即有“虚实”之变,体验有“真善美,假丑恶”的区分,而领悟更是有心境思想的差异。西洋画派中发展到现代,以印象派为开端,梵高、高更无一不是追求感官的直接到达。塞尚对着窗口,画下无数幅画作,这都是对物的观察与领会。而中国明代,早有王阳明格物致知的哲学依托,从竹林叶间观察思索,体验出“天理在心中”、“知行合一”。这与观察领悟之法并不相悖。深受王阳明阳明心学的影响,对曾锦德提出中西画作可“共同欣赏互为交流”的观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观察对象以+为准绳,而后寻找支柱部份,即主要位置处于运动中之倾斜度。
将眼力托握在一幅画中整体的生死关键中,为深入刻画局部准备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以上为一。
第二,如何纠正视力错觉,以阴辅阳:在基本轮廓初步肯定之后,倒换另一种方法观察和分析对象色调明暗对比关系,修正骨架线。
第三,……之后是进入轻松地反映对象阶段。
静物写生必须用几何体作为框框比量对象,方、圆及多边形很标准地给我们一肯定概念——金字塔即三角;第二,物体与物体相互的关系——体质比例,前后高低,同时必须把空间部分作为检算查证的重要参考,以虚照实。因而复始,轮回校对。
不要死啃画面主体对象,任何香无不因为存在着不香,只有把真假、矛盾双方全面理解,才能把对象把握——简单地说,因为有直和曲,互相反证可达真善美。(曾锦德教学笔记 1983年4月3日)
这些对作画的思想,是曾锦德这几十年间以其自身为经验,不断学习古人之法,阅读求思,在身心的磨砺下的感悟。而道理是人人都懂的,“世上无新事”。无论世道如何,是非曲折却是不变的。懂与不懂,懂得与做得又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而曾锦德的难得便是生活点滴处做到与画思相合。所谓“知行合一”,大抵就是如此。
德化因陶瓷产业而闻名。德化白瓷更是自古出名,享誉内外。人才的培养为延续传统文化必不可少的环节。自1980年起,曾锦德每年都要带二三十个学徒,或是厂中子弟,或是外来求学,或毕业实习生。给学生留下最大的印象,却是曾老师作画的神态——认真严肃。而画作更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在刘雪的记忆中,曾老师是把画当成日记来画的:
当时是想学,但是曾老师画那些我根本看不懂。他一画画就要我给他研墨,眉头一皱,我记得很清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是要我看他画,我看不懂。他画很多,每天都在画画。他不像别人是匠,他每一张都是创作。他哪怕遇到一些小事情,他把它当成日记来画。
他喝酒后,我研墨,他眼睛一眨一眨的想东西,在构思,然后开始画。好的东西他会心疼,一次他给郑成拔画几幅花鸟虫蟹、山水,那天我们刚吃完螃蟹,画的真好。郑成拔走后还有几幅散落在桌上,他提示我:“小刘你为什么不把这几幅留下来?”我就把那几幅画收了起来,有的特别好,别人不大懂。
刘雪的记忆中,曾师对人生境遇与生活的态度也是与他人不同的。在他1998年的日记中,他从画入论其人生:“画中能出现自己从生活中总结,有了个人’风味’的技巧、特色、趣味……自从先生把我打进山中,我的事业即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只有自己能否接受挑战与信任,只有自我摆脱得了生死恨诸事问题了。笔墨‘新法’,这难,但知之即需求逐,从自然里生活里笔墨里攻坚,人生无非如此。……大小、粗细、黑白、横斜等等对比原则是绝不能违背漠视的,这些基本技法在石涛画论‘语录’都有了深刻的论述。”
1979年《热天自画像》34x34cm
醉画仙
在德化,爱好画画的人都知道有一个爱喝酒的名师曾锦德。慕名来到德化的,都要来曾锦德那里坐一坐,拜访一下。曾锦德好客,求画的人也络绎不绝,甚至有远在外乡不便前来的,也托亲友来讨一幅墨宝。人们知道这位画师嗜酒如命,不计较钱财,有时送来两瓶好酒,权当做是谢礼。曾锦德并不介意,他画画送友人,是作友情往来,并不以画为生。曾锦德的朋友戴信义④向曾路回忆说:
向他求画的人很多,有求必应,“锦德师父,你帮我画两张,孩子要结婚了。”他会问:“你要画山水呢还是花鸟?”他说:“还很准,要山水的大部份都生男孩,要花鸟的大部份都生女孩。”他从不收取人家的钱,更不用说以尺卖画,所以他的画大量散落在民间,被各阶层的人士所收藏。
在德化他有个醉仙画家的美号!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才去画画,烧酒喝得太多就会乱画,烧酒喝没醉就会画得很好,画得很随意。中西结合,结合得很好,他的瓷彩独树一帜,在德化很有名。
那时几乎人人都穷,谈不上富裕,普通人只求穿着整齐干净。曾锦德留着长胡子,个子高且瘦,常去三角街的书店消磨时光,画的画随手插在背后的裤袋里,站在书店翻阅书籍报刊。许多文人都有书店里看书的经历,一本本买回来看书在当时几乎近于奢侈的行为。画画亦是站着,一大张宣纸铺开,他个子高俯身向前,有时一张八尺的山水画作可能要画上好几天。曾锦德作画常说,“笔墨贵‘一气呵成’,无须做作重复,自然坦荡,若造辞炼句之炉火纯清然。‘修心养性’入画。”他不仅对笔墨研究,对宣纸也极有感情,论道:
中国画在中国比起油画、版画、水粉、水彩来,更是卖座,论民族性,版画也够强的。对于一些没有门路好奔竞的人,这个大门是直通无阻的,不管你用什么工具,只要腋下夹一捆宣纸,不惜任何手段地往国画展览大厅钻,总要比外国人学用中国宣纸强……而且你一定是一个新派先进,能革旧创新,对保守的遗老遗少发一通啧啧高明的演说。
可怜的版画怎么一下冷飕飕了,黑白版发展套色、水印,直到舍刀版不用,直接用毛笔来印制,方便利落,管你啥贵什么便宜。
油画、水彩纸中国怎能比进口货强,放着中国高贵的宣纸不用岂不一大傻事。况且,西画的营伍是混不出名堂来了,钻进中国遗少队伍中谁能反对,把宣纸漆黑,涂上广告颜色,同是毛笔刷宣纸,谁能说这不是中国画。
可是话说回来,你那一套表现手段根本甭在宣纸上折腾,涂在牛皮纸上、麻袋上效果更抖、更帅,何必浪费自成一套的国画材料呢?你说只要美,群众欢迎就妙,我说你这种东西不伦不类,不该画在宣纸上,应该老老实实地去画在马粪纸上。”(曾锦德日记1982.11.4)
曾锦德原本喝酒是谈不上嗜酒的,他也称自己的一些画作为“情绪画”,情绪将至,不得不画。既然是因情绪而起的画作,必定也有酒在其间。李白嗜酒,是诗人的恣意汪洋,他人称其为“诗仙”,武艺高强,才更高。作《将进酒》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番洒脱,常人难以企及。喝了酒与常态不一,或有人丑态毕现,或有人滔滔不绝,或有人水中捞月,或有人童真十足,嬉笑不止。他曾为酒作诗道:
清华白酒
春蚕丝不断
破裤线难补
幽兰涧边发
高叶树泉吐
无题(一)
阳台自在读陆诗,
老翁字里夹贫字,
骚人最短无病吟,
页页有酒醉东篱。
无题(二)
诗酒清音无日休,
醉来把笔扫山河,
邻里早识艺家怪,
红花招人不为过。
无题(三)
酒香徘徊陋巷中,
仙兮神兮斗棋盅;
忠盅原是天外客,
撒我骨灰自从容。
无题(四)
酒辣含口内
汗湿一仰头
弃去古今事
独留兰画多
苦瓜切如豆
残牙笑呵呵
举杯邀明月
雾眼看银河
友好四散瘦
一气通亦透
南吭更北调
从小白郎头
曾锦德喜酒,喝起酒来有时会有些孩子气的任性,童真童趣,不加修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心里却渐渐烦闷起来,攀上自家房顶。那是星罗密布的天空深洞洞的宇宙天地,他拿着三用机爬到房顶,放到最大声,跟着大声嘶吼起来。他大叫着:“我要自由!”他在屋顶上跳着叫着,几乎要把房顶给踩塌了。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惊吓了一跳。他笑着跳着,像是要释放那被囚禁在空洞中的身心,他要大笑大跳,对着音乐吼叫!这些对生活不顾一切的事情别人是难以理解的,可是在他却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日记中尽情抒发自己,他写道:
我只有再依靠醉画来消磨自己,一切重又茫茫。谁真把心给我呢,暗地里把我抛开,实际上等于否定我的理想和对我前途的怀疑与不放任……必须加倍努力而不悲伤,成功才能对目前的是非做总结。我虽然被无辜地毁弃十几年,但我不相信我一定得如此被淹埋,被人轻视和重新再受甜蜜的欺骗。我曾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和疼爱,使我懂得人间的爱情多么值得依恋,多有意思,对事业的鼓舞是那么具有促进力……理想、事业、报答对世人崇高的展示……
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人精神的向往,六十年代时曾锦德在大字报上抄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样的向往自由的话。自由是人不懈追求的境界,王国维《论红楼梦》中写道:“人之苦在我有身”,指人因不能脱离肉体而痛苦,精神的苦痛更加深沉。自由是一个人精神状态的最高体现之一,是个人意志可支配的最后防护。曾锦德在日记中写道,“孤独是人原始的本能”,“生命是不可能重新再来一次的”。这如同黑夜中探索星光的源头,隐约闪烁却遥不可及。“吾人往者如未破壳之雏鸡,虽在壳中亦有隐约光明,但限度极小,世人疑我等终不能脱壳,但吾人自信必能破壳而出。达到真理最深处。”
自由的追寻是精神的向往,人品修养则是一个人性情的表现。曾锦德对人事有许多的感情。生活的艰苦并没有改变他对人友善的性格。曾锦德的自由之心如行云流水,翩然而来,乘风而去。诗词中常见于端倪;“烟云流水吾知己,似梦如行亦百年。任天地之万变吾心不移,应生死于瞬间日月可追。”如梦似幻的半生,世上之事无不可变,但只有这片赤诚之心,追随日月,亘古不移。这是一种善意的正气。人的善意如同草木直受阳光雨露的滋润,越是保持童真童趣的人,这样的善意与天真越是他们的保护,是他们性情的真实展现。戴信义曾经回忆道:
他(曾锦德)经常爱喝点烧酒之外,做人很好很忠厚,业务也很精,也乐于助人。有一次他去街上,看到一位女的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说孩子身体不好,要去医院看病,你爸就把身上要买烟酒的钱给她,空空手回来。有善心!看到修雨伞的,他说:‘你修雨伞的没有个标志,我帮你弄个布画个雨伞,上面写个修雨伞,你把它张开,人家就知道来找你。不然你在这里坐半天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回去后他去找了片布,画上一支雨伞,写两字修伞。
他(曾锦德)对我很尊重。有一次他喝酒,喝得大醉,爬到屋顶去跳舞,谁叫都不下来,后来有人来找我说‘你去才有办法’。他看到我去,坐在屋顶不再跳,说:“部长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找你,听说你在屋顶跳舞。下来,赶快下来。”他就下来了。80年代初,我们大家的生活还比较困难,有一次他到北京参加学术研讨会。回来时专程到福州看望我的家人,在飞机上分的一份点心自己舍不得吃,带到我家给小孩子分享。看到我家境比较困难,回德化寄来珍藏多年的几幅名画要我拿去卖,换钱给孩子们买衣服,画虽然没卖成(我坚决不同意),但我内心非常感激,有这样一位真诚的同志、朋友,感到无限自豪。
曾锦德将生活融于艺术创作中,集百家之所长,独辟蹊径,自成一体。他自幼志向高远,六七十年代认真钻研文史经典,其思想融于儒释道的精神之中。进入七八十年代,个人风格的作品更渐成熟。他在笔记中以潘天寿⑤为自励:“作画之道,亦如做人之道,要自强不息,要有丰厚学养,诗词、功力、高尚之品德,宏远之抱负,超越之见识,厚重渊博之学问,广阔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极。名利之心,不应不死。学术之心,不应不活。”他的品格自是有着游方之外的自然,这与他从小读书求学,博览群书不无关联。曾锦德敏锐地观察这个时代,超越时代的限制,平淡出真知,他的生活与艺术与时代命运紧密结合。他将生命与艺术合二为一,他的画作可以看作一生的“画记”,“我的作品就可代表我自己”。这些画是他潜意识的流露,也即是真性情的流露。⑥
注释
①清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一
②详见附录《工艺美术师申报》
③泰戈尔来华时演讲《巨人的统治——扑灭巨人》
④戴信义,福建崇武人。20世纪70年代任德化武装部长。与曾锦德交好。
⑤潘天寿(1897年-1971年),浙江宁海人。画家、教育家。
⑥引自范迪安《超凡脱俗 独立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