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的病

     1976年,曾锦德将曾路、曾明兄妹从惠安老家接回德化。部队营房式样的联排平屋。分作四小间,五个人住。女儿曾明对这“新家”是感到新奇而又兴奋。比起惠安老家,这里的果树更多,不再是难以攀爬的石块。更不用说,街上的店铺、挨家挨户叫卖的小贩、来来往往的人,都令她充满好奇。而她最主要的活动场所,是后山上的茶花园,开满了白色的、粉色的山茶花。花园附近有一条小溪。她在家中待不住,一有空就跑到山坡上、小溪边,在草丛间捉昆虫,饿了就摘树上的果子。她很快学会了爬树,然后迎着风站在最高处,累了就跨坐着,依靠着大树,闭上眼睛睡一会,风吹着她心情,都好似梦中温柔的、金色的童年。曾明的顽皮既让父亲头疼,又令他对这家中唯一的女孩宠爱有加,少了几分严厉。

     七岁的曾路就读于德化实验小学二年级,来到德化不久便适应了学校生活,成绩优异。身为长子的他早早分担起家中的责任,照顾弟妹,为父母分忧,艰苦的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了记忆。弟弟妹妹到了念小学的年纪后,曾路便常常骑着自行车先送他们上学,然后再去上课。放学回家后,曾路便跑去买两毛钱的菜,全家人都能吃。

     那时洪玉环已是半休半工的状态,同时期进入厂中的家属工都已陆续转正。1974年失去孩子的经历对洪玉环的影响始终没有消除。尚在惠安老家时,那近乎于病的状态便初显端倪,丧子之痛难以承受,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睡着,与现实相隔,任谁劝说也不开门。

     五岁的曾路清晰地记得给母亲送饭的场景。他把饭菜端放在床边的桌上,推一推熟睡中的母亲,等她睁开眼,他便一溜地跑了出去。一天夜里,洪玉环对曾锦德说,自己感觉好像一个脚长,一个脚短,夜里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便有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一个人独自说着话,有时又是与正常时没有两样。

     回到德化后,洪玉环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1974年秋天怀上了曾阳,她那时身体虚弱,却也拼了命似地生下了这个孩子。不多几个月,曾锦德便看出,洪玉环的病情并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有所好转,她对孩子越是关心,那出神游离的状况便越发显得严重。她一直有偏头痛的毛病。岳父曾给曾锦德一个药方,可暂缓洪玉环的疼痛,却不得根治。这偏头痛的毛病是她学生时代便留下的,足以勾起她对学生年代的回忆,那似乎是一个完整的真正令其感到自信的时期。关于母亲的病,曾路说道:

      妈妈是洪家最小的一个,外祖父生了三个女儿全部送了人。她的养父母是同安欧厝的渔民,在那里跟着养父母一起下海,挖海蛎、养鱼、抓螃蟹。当时舅舅们听说,我妈妈在养父家里被虐待。我二舅、三舅(洪仙逢、洪树德),就去把妈妈带回了家。13岁被领回了家,外祖父送她去读小学。念到高中,正是文革时候,(国家)倡导游泳、渡江,我妈妈在游泳活动的时候呛了水。这一惊吓,从此就得了偏头痛。

     在初婚的那几年中,幸福与美满好似将病痛从她的身体中完全除去,好似太阳的光芒将霉斑击退进了黑暗的深处。然而这一年,洪玉环的药始终没有停过。她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看人,常常露出害怕、不知所措的表情。一种嗜睡的毛病长久笼罩着她,然而一觉醒来,却没有半点力气。她在工厂原本是做贴纸花的工作,生病后工作效率大幅度地下降。她总是感到四肢无力,软绵绵的,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提起精神。可她却万分渴望与他人沟通,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与陪伴,她自己和自己说话,偶遇见一个熟人就要抓着和他说说话。只有这时,那有些空洞的表情才会变得明亮,可那些只言片语却如卡壳的磁带,一遍一遍复述着过去的事情。

     她好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过去的空间里,语言好似突然消失了一样,一个句子颠来倒去地重复。知道玉环过去是怎样一个爽朗爱笑的人,看到如今她总是一副恍惚的表情,怎不禁令人焦心。亲人们陆续来德化看望他们,与曾锦德商议着送洪玉环去看病。远在厦门的张晓寒、杨胜多次书信,建议曾锦德带玉环去厦门治疗,甚至帮着联系起了厦门的医院。而大量的书信往来中,透露出曾锦德对这一类治疗的担忧,这使得他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曾阳尚离不开母亲,玉环时好时坏的病况,到了1976年发展至难以维持正常生活的程度,病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曾锦德对妻子的担忧并不仅限于未来的生活。在那个医疗不甚发达的年代,精神疾病的治疗更是难以预期。曾锦德看着那些铁窗式的医院,严森森的高墙,他一个正常人都不免产生忧虑与抵触的情绪。更进一步地想来,这种抵触不仅仅是对疾病的抵触,更是发自内心对“人”的本质思考的结果。他一再看着妻子的眼神,即使是被疾病扭曲了,可是与每日所见那些疯狂的人相比,是多么的干净,多么的纯洁。他在半夜被身边的骚动惊醒——妻子轻手轻脚下床,去给睡在里屋的孩子们盖被子。这时会有一瞬间的暖意从他身体里舒展开。他想到,或许她的神经是不那么正常了,然而却是比如今的黑暗正常得多。她的头脑确是被强烈的爱所摧毁了,然而这是人的本能。她既不应因此受到任何责备,也不应将她看作一个失常的人。假如这是她的命运,她的不幸,那么作为她的丈夫,应当与她共同承担这份不幸。

     思考的力量易使人获得勇气与信心,却难以抵过生活的苦难。曾锦德仍然时常感到压抑,好似他正身处于高墙之中,它们限制着、挤压着。作为一个人应有尊严与自由。一次,他对友人陈享远说道:“我们现在的生活这么艰苦,一定是现在的制度出了问题。”陈享远看曾锦德手里握着酒杯,可那澄澈的眼神,又是十分清醒的样子。这一年,曾锦德的思考从未停止。他在诗中这样激励自己:


     劝进

     家大业大,矛盾交叉。

     所谓祸福,假真难数。

     心头若忧,抛之脚下。

     抬头自喜,云卷紫意。

    养生是福,百年柏树。

    晨风荡面,彩霞起舞。


     呼吸波浪,种菜品香。

     上班读书,下班捧壶。

     听钟起步,重复如初。

     尔虞我诈,看汝何如。

     树梢月上,枫桧一柱。

     丝竹清音,任我吞吐。

    (曾锦德日记 1975年9月15日)


     1976年年末,曾锦德将洪玉环送回惠安老家由父母、妹妹曾桂花代为照顾。病假时洪玉环是没有工资的,她不是厂里的正式工人,原本就微薄的工资令家中境况更显窘困。在德化无法工作的现状让她难受,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却不劳动,在她是羞愧的事情。她也是一心想要让自己变得好起来,更好地照顾孩子,她在乎并热爱这个家。清醒的时候,她总担心曾锦德不会过日子,不大知道这些细碎的家政事务。她看着孩子们每日的饭食,他们的喜怒哀乐,无一不是她关心的事情。为了保证家中一日三餐的温饱着落,只要有工资发下来,洪玉环就急忙忙先备好米、面、米粉这些主粮,再买一些鱼干、花生等可作小食的搭配。曾阳出生后,洪玉环便一直在家中。瓷厂的领导建议玉环在家休息,等身体好些的时候,可再回来工作。在她不大清醒的时候,甚至跑去别人家的菜田里偷摘一些蔬菜,发现的人也并不斥责她,便随她去。这让曾锦德十分不安。妻子落得这个样子让他很不好受,有时他说起玉环,好似在训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刚入厂时,洪玉环也是受到瞩目的新人,一个极有才能人。她做的瓷画,精致巧妙,很有意思在其中。可是这个病一下击溃了她的自尊,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不能劳动,不能思考,没有任何人愿意听她说话,没有任何人的陪伴,害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感到自己是个可怜的病人。曾锦德是一个传统的丈夫,他的温情只在玉环做错事后默默地原谅与坚守。这病的折磨令她感到孤独,她急需一种内心的富余来使得自己重新开始。于是,她向厂中领导寻求帮助。自1968年来到德化,已过了八个年头。这八年间,她的工作勤恳认真,她为厂内做出贡献。她想要转正的愿望并不过分,申请却一次又一次被驳回。曾锦德看着妻子好像掉入一口枯井之中,那为她带来朝露的绿叶却如此稀少。而他们生活仍要继续。

     家中没有钱粮时,曾锦德便偷偷叫曾明带着借条,到邻居邱子音家中,拿给这位好心的大姐,救一时之急。邱子音知道曾锦德从不对他人诉苦,有难也不开口,自己穿不暖看到他人受冻还要尽其所能地帮忙。尽管物质缺失,他仍要鼓励自己的孩子帮助那些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人,成为一个内心富足的人。

     孩子在他的影响下,也常有这样的事情。灾荒之时,看到路上有受冻的孩子,曾明会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自己只穿一件单衣回家。人是看不得别人受苦的,这是同情心,也是曾锦德平日的言行鼓励了曾明去帮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为他人付出更从不计较回报。这些品格与曾锦德所怀有的理想与志向是分不开的,他不抱怨苦难,不同情自我。或许是为了坚定自我,或许是一时之事的有感而发,在日记中他这样诉说衷肠:

    以爱兼济天下不私戏,亦畏多喜多笑……恭之若邻似知友,观之若失去岁月流水的前丧。失去爱心,活就等于冰,生若浮云不辩东西南北。

     画画当如作诗,汰尽繁杂,把自己溶(融)入其间,并不追求什么花样,像杨万里、陆游的诗那般平淡才好。四君子是老年人最容易接受的对象,如松柏一样清俊高洁,不尚华丽不求闻达,所以有修善有造诣的画家和诗人直追其魂而终得永生。人无志、无追求目标,就会荒废自己的一生!父亲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财富,唯留下做人的道理……要不断攀登自己心中的理想(高峰),不能满足已经过去的足迹印……向前,一直不返顾地朝着日出的山峰攀登。按着这种精神代代传下去!

     我总是对着初升的太阳微笑,迎来新的一天,努力把这一天的事办得认真——这就是我的自信之处。力量有时建立在偶然,可一种永恒关系是深思熟虑后建立的,是时间和努力奋斗产生的力量,必然的关系一定孕育花果,建立在大地上。

     天上的云和风雨是一种精神吧,物质当然是泥土,泥土是母亲。正常的世界是四季枯荣,没有战争有灾患,太阳月亮伴星云水空。反常的社会是对立占有,没有哭泣有笑声,陆空电传随辣酸苦甜。

     我的前头只有似锦如果的前程,决没有退让。画即果!


旧故多失散

     1975年的德化,大环境并不乐观。文革末期,从泉州下放来到这里的知青。与当地农民间的矛盾日渐升温,人员流动更加剧了当时的混乱。瓷厂内的人员也不再只关心造瓷,政治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主题。各种帮派、团体粉墨登场。知青与农民间的争端也从口角争执逐渐升级到斗殴伤人。1974年年末一次意外事件将矛盾冲突推至顶峰。一个从泉州来的知青带刀出行,划伤了一位当地农民。不仅在厂外,瓷厂内也是人人拉帮结派,组成的小团体间的械斗伤人事故也不断发生。

     这些既看在曾锦德的眼中,却好似从没被他放在心上。他交友的准则,甚至是做人的准则从未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在他看来,交友只看志趣才干,不问“身份”、“派别”,因而来往的人物也是层出不穷。这种单纯的热情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却有着不小嫌疑。1975年,德化县以反击右倾翻案的名义组建学习班,针对泉州骨干作集中批判。曾锦德被迫停止工作,进了学习班。据林英明回忆道:

      那个学习班是德化的一些干部搞起来的,针对泉州这边的一些掌权的干部。好像是不同派系的相互打压。借着一个什么反击右倾各种名目。天天不上班了,揭露问题,你揭我,我揭你,人斗人,人搞人。

     曾锦德对此既是愤怒又是不屑。停止工作的时日里,他便每日在家中看书作画。有友人来访就饮酒对谈,酒后仍是作画,三五知己,喝到半夜里才各自回去。他几乎是无酒不食,喝的是最劣质的酒,吃的越来越少。曾锦德心绪烦乱,便将这些一一都记录在画中。这一类的画,在他的日后书信中,被称作“情绪画”那时,他不舍得用藏在家中的好纸好墨,许多画画在劣质的宣纸上,晚年再看时,总让他感到遗憾。作画是他最熟稔的事情。宣纸铺开,墨便在笔下轻快地舞动起来,笔走游龙,泼墨晕染。淡米黄的宣纸在日光下、滚烫的吊灯下映现出笔墨恣意洒脱,或浅或淡,或深或浓。这才是他自小熟知的道理,这世上的事,非黑即白,有骨有气,有礼有节,有生就有死,从不含糊,他写道:


     以雪为意,写寒村树木。

     漏真知无如书画,

     充智识需读自然。

     三十年来学画已二十余,不懂黑白与曲直长短,更不知世间景色深浅全异,支支节节,点点叶叶,远近即不同,本色亦各异,怎能如过去简单取笔横扫。画之病,亦为人之陋。

     德于学习班1975.12.21 乙卯冬至前一日”    


     另一首诗云:

     即古

     世人不知画里事,

     真假曲直只为痴。    

     秋叶落地根须黄,

     人生梦里枝上栖。

     与君共事花红期,

     携手研墨笑自知。

     留下数卷波浪画,

     身后自有识君日。

     1975.10.26午


     曾锦德那时还有好友在身边,任何事情也能相互照应。可是这些年中,他却不断与身边的至交分别。即便如此,友情仍是鼓励人心最好药剂。1974年,张捷东因在老家病重父亲无人照料,不得不赶回漳州。这年年末,曾锦德与沐新一同前往漳州看望友人。张捷东正焦心着病中的父亲,而曾锦德对自己的处境也是束手无措。他们二人正疲于各自生活中的琐碎与烦恼,然而一见面说起的却不是忧愁。他们聊的最多的仍然是画作、文学、哲学,在一种又见好友的积极气氛中彼此相互鼓励宽慰,喝酒助兴,画画作诗。几日的朝夕相处又让他们找回了刚认识时的那种交谈的热情劲,友情是在挫折、迷失中最亮的灯塔,慰藉人心。他们相互鼓励,曾锦德作诗道:


     望岛于漳州张寓

     1974.12.20

     金风暗动叶落归根,

     春雷悲鸣燕剪蝶争。

     百花朝阳吾悲落红,

     任重道远极目东方。

     笔墨丹青纵横经纬,

     华和携手乾坤稳定。

            德字


     留在德化的姜沐新与曾锦德一家人都很熟悉,与曾锦德的母亲苏宴相处得最好。曾锦德经常出差在外,苏宴便来帮着照顾洪玉环与三个孩子。曾路与姜沐新的女儿同龄,两人也是同学。曾明那时还未上学,整个瓷厂,只要是可以走到的地方,都被她当做了玩乐的天地。一到了吃饭的点,曾明总是见不到人影,任谁也发现不了。然而姜沐新却能一找一个准,她常常在树上、山上、小溪边抓住,送她回家。洪树德与钱如珍也常来看看孩子们。他们沿着小坡一路还没上到顶,曾路、曾明便跑了过去一个劲地叫着:“舅舅!舅妈!”

     然而,亲友的照顾并没有持续多久。1976年,到了文革末期,工厂、学校逐一恢复正常工作。洪树德、王则坚、郑景贤等一批原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学生,获得调回母校任职的机会。此后,洪树德虽仍与与曾锦德一家保持书信往来,也常在信中督促曾锦德少喝酒多多注意家庭、工作,然而毕竟不在他们身边,许多事情自是远水难解近渴,只可他们自己小心照料。

     朋友们的远离使曾锦德一度失去了精神交流,而现实的环境又令他苦不堪言。他一面因为学习班,一面又因情绪上的愁苦烦闷,很难参加正常工作。在朋友们的眼中,曾锦德是因家中境况的困难常常借酒消愁,变得有些消极。然而,黑暗的政治并不考虑人性的因素,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他写道:“学习班围剿‘四人帮’……七六年我又是晋江地区帮派在德化代理人的技术骨干”,“失意既在此阶段,……故旧多散失。”不公的待遇令他无法正常工作,这无疑又加重了曾锦德的愁苦。

     而曾锦德的性格是正直不屈的,他自诩为屈原弟子,面面对这些无奈不公。他在日记中,以太阳为自励。太阳是生命之源,是光明与纯粹,甚至是照耀进黑暗中的正义。而曾锦德对抗世界的方式,对抗不公的方式,只有作画,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在日记中写道:

    世上的光明是一样的,心灵纯粹的人,于世上的用处是一致的,他们有共同的想法,有共同的追求,也有共同的胸怀与愉快的乐处。他们与不幸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后者庸俗的物质性根深蒂固地追逐着尘世的荣华而轻视死后的天国。

     我的爱力促我完成向世界交稿卷的使命,向历史诉说我所想与热衷的是什么?我要留下我在世上所得不到的温暖和看不到完美的爱情,我还要留下我所追求的偶像,留下我所学得到的慰藉与关怀。我的画能否存在不在于什么花言巧语的形式技巧,而在于我是否真诚地忠实于我所生活的现实和我信仰的美好纯洁程度。(曾锦德日记)

     1976年,曾锦德三十二岁,洪玉环三十一岁,一家五口人。两个在念小学的孩子,还有一个刚会说话的婴儿。而他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却不足五十元。这一年,已是曾锦德来到德化的第十四个年头,同期进入的工友或是晋升了职位或另谋他处。而他的生活却近乎是绝望的。他的而立之年在丧子之痛中度过。妻子因此得了精神分裂的毛病,将自己永远锁在过去。三个孩子几乎无人照管。生活家庭工作无一顺利,他简直不能不喝酒,不能不听音乐,不能不去麻痹自己的神经。当他看着洪玉环,看着她神情惊恐,一副满是做错事的表情,便会产生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这种虚弱又会令他对自己感到愤怒。他们俩是异常孤独的两个人,被困在了一个小小的土瓦房中。他们想要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然而他们的交流传不过空气,有时甚至演变成了争吵、吼叫、哭泣。这压抑毫无保留地传染给已懂得一些人事道理的曾路,使他常常有种四分五裂、将要垮塌的恐惧。

     只有当家中来人的时候,气氛才会得以缓和,让这个紧张的家庭得到短暂的喘息。曾锦德与宾客高谈大笑,他是酒桌上气氛的活跃人,直到热闹着酒兴将尽,他才又会忽然变得沉默,盯着桌上的宣纸,默默考虑起如何作画。

     然而只要他一开始作画,曾锦德便成为了另一个模样。恣意自由,挥洒自如,笔墨信手游来,多是情景交融,即兴而作。酒与画都是他的知音,他的想法只有在画中才能得到实现,他的画作是他个人的真实写照,“我的画足以说明我自己”,有着我心可见天地、日月的透明。只要一点点酒,他的兴致便被引了起来,朋友们围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不必对话的沉默也可,他挥毫泼墨,一蹴而就。他时常想到,这对他既是过去道路的转折,也是未来道路的开始。这条道路是个人的孤独式的,既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其中的乐趣,也不可能使他人明白各中的意义。然而这对他是必须前进的道路,这方向是唯一正确的方向。曾锦德对待自己艺术道路是严苛的,他写道:

       如果说艺术的道路更为艰辛,自己的态度则必需更为严肃,这种认识和态度必须严格端正过来,不能顾此失彼,半途而废。

       轮转流迥……不要把自己空抛浪费,更不要自以为是。谦虚待人、育人,固守一点良心与童心就好。童心就是什么都爱只懂得善,不知道什么叫恶,更不知道丑和假是什么。童心就这样,长大就得准备对付灾难和意外不愉快的情况,当你长大了,事情也当然多了,什么好坏事都常常会遇到。人的生命只有七八十年,很短,因为“高等”——所以无可奈何。文化才是人生追逐的高尚目的,当然这不能否定物质因素,好比说动物中最美丽的凤凰与植物群里的牡丹,你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如何能得到能接受?——中华民族的凝聚力量是‘不能成为再受欺负的东亚病失——但也决不会答应内部的腐败蛀虫存在!重新重新,不阅旧为一,考察新社会为二,自我检讨为三。

     1976年4月,曾锦德在《相劝》一文里,对自己今后的方向这样写道:

     今后的工作与生活如何安排——在这突如其来意外的转折点上。以前的被摧毁了。美梦被人吵醒。只孤大雁面对荒秋,暴风雨零落了我们的花园。缅怀花香的岛国,是沉是浮?虽一人苦斗,更宜加倍,矢志不移。孤独的心劝孤独的人。横下个心来吧。

      人人谓生活本来如此,我就不以为。平庸的哼哼叽叽的交情,无补于事,温柔曲折的来往,又显得太奇秘!我想得到安静而高贵的交往,以扫我眼前世界的昏庸苍白,以扶持我贞洁的人爱——我艺术的花原该整洁、深幽、清淡,不与任何凡俗为友,决不向任何投机狡诈的人事机缘低头,爱我所爱,矢志不二,恨我所恨,毫不含糊。

     把朋友都丢尽,代价只是沉痛的苦闷;但绝不能丢掉我心头的向往和追求,不能改变我的画风与格调,我的人格象征要全部升华。

     绘画的艺术人生,绝不是市侩的人生艺术,决不是低三下气的卖唱班子,也不是强拉强挽的拉拉队。独立挽狂澜,所谓“瘦到梅花应有骨”。点点色彩,笔笔锋剑,无不围绕着烘托我自以为是自以为爱的对象,不浪费笔不浪费墨,才能铸造你心田的花,是一样道理。

    人与花草有何不同,有可入画的,有不宜入画的;入不入画看它给人的印象带来什么效果?爱物与爱人同道,所谓择善而居,识反而处。

    不要再浪费你的精力去做无谓的损失,或者得不偿失的事业了。对周围我自觉比你认识得多且深而透彻的。原谅我的自负吧……

    1977年5月,张捷东与姜沐新调离了德化,回到漳州。临行前,曾锦德数次为他作画,以示友人不舍之情。更作诗词,以友人离散、时光流逝表达这十年间所受苦闷挣扎、物是人非的哀愁:

     环听说调令已来,心中悲凉。

     此去前途如何……

     半生已去,半生作古。往昔岁月,都如烟散。几箱书皮,伴一身怨。中年成孤鸿 ,泪泣成行飞雁 。

     凄楚年华,高朋难聚。一勾新月,照我妻女。形影兮相吊,有谁共兮忧喜。

     琼山岱云,玉情金恨。薄酒叮咛,烛烧心印。相思种白发,照镜已属古人。

     艰难二年,将会复别。

     1978.11.25 晴(六)  


     曾锦德与张捷东曾数次出游写生,最令他们印象深刻的则是1976年8月的九仙山之行。那是他们第一次登临九仙山。同游的还有张捷东的岳父姜元瑞和工友黄滋礼。日出前山顶的一片混沌令他们叹为观止。这以后,曾锦德进山写生的次数更多了,不仅是戴云山,曾锦德也常去盖德、林埭、雷锋等地。他有时与友人结伴同行,有时独自一人进到山中,常常一去便要在山中待上几日。

     锦德爱山,更爱山中水流湍湍,最爱画风雨山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曾锦德的画技全面,学生时素描就常被拿去展览,与外校交流。人物花鸟无所不可,最喜爱山水,他的山水画作常常被人讨去挂在家中。


天眼不轻开(1977年)

     张晓寒曾在信中多次表示,想要来德化与朋友们相聚,但是苦于自己没有离开厦门的自由。于是,1976年刚获得自由的张晓寒便计划着前往漳州、德化,访山寻友。1977年8月中旬,曾锦德、卢乾、叶天枝陪同恩师登上了戴云、九仙。那时,张晓寒与杨夏林等老前辈已被学校召回,张晓寒在图书馆管理图书,而杨夏林则管理劳动工具。他们是这个学校的创办人却一度被赶出校园,直到1978年才又恢复教职工作。1979年,张晓寒的两项罪名终有了平反的机会,而此时的他却已年近六十。整个十年的动荡岁月将他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人。十多年前,张晓寒曾带曾锦德一班学生来到德化第二瓷厂实习,带着曾锦德进戴云山写生。十多年后,师徒二人再次同游九仙,百感交集,难以尽述。

     张晓寒等人先在山城小住了几日,便迫不及待地进了山。第一天先登戴云,第二天九仙山。九仙山名为“九仙”,山中住着老神仙。自古在福建就有这样一则传说:一个上山砍柴的农夫准备返家,因留恋山中美景徘徊时,在山中遇见仙人对弈。他一时好奇,着了迷。等到他看完棋局,匆忙赶回家中,发现自己早已子孙满堂。常言道“山中方七日,人间数百年”,世事尽变。农夫便回到山中,欲重访仙人,而仙人早已绝尘而去。他独自留在山中修行,直至羽化登仙。

     曾锦德一行人一早向着九仙山进发。清晨时的九仙山中凉爽宜人,雾气影影绰绰,他们从山脚向上一路,抬头向山顶望去,只能见半山云雾遮挡,好似蓬莱仙境。他们沿着山间小道步行登山。从山脚到山顶大约11公里,翻过几重山才望得见顶峰。这一路上问了许多人才渐渐找到了前往山顶的道路,迷雾将山路包裹,从山脚向山顶望去,云雾翻滚。及至了近处,云海似瀑布一般直垂而下,翻滚着向前流动,既像一条崎岖盘亘的巨龙附身冲击而来,又好似天空开出了一条不见的裂口,倾泻而下的巨浪翻腾。山体为这缭绕云雾所包围,好似踏入了仙人的领地。这里的竹林是不常见的四角竹,水中是奇异的四脚鱼。而那只在午时开放的莲花更是精致优雅,花朵只比钱币稍大。他们只见莲花好似从水中刚刚露出了脑袋,微微张开小口,挺立的白色花瓣间一点黄色花蕊。而这莲花到了夜里又重新躲入水中,次日同一时间再次开放。


(1982年 《渐入佳境》 33x43cm)


1977年 《松风》 41x27cm


     山中小趣松风涛

     小路幽径侵苍苔

     手脚灵活歌旧舞

     青山天外心中待

     七七年六月廿七日惪”(曾锦德1977年画作《诗》题字)


     登上山顶,当夜张晓寒等人住宿在气象站中。这是福建省唯一的一座高山气象站。第二天天还未亮,他们早早起来,等待佛光的出现。聚集了一夜的寒气随处可见,它们挂在树梢上,漂浮在空气中,凝结成片片的雾气。远处云层沿着山谷间层层推进,一浪翻打着涌动着云雾的前进。天空已显出一片蒙蒙的灰色。张晓寒不禁向前走上两步,望着云雾间弥散开的一道亮光,仅有的这一道亮光刺破了厚重的云雾。随着这一道光的射入,云层好似破了一个口,一轮披着霓彩衣纱的红日在蒙蒙的大雾中露出身态,好似一只翻转定神的眼睛,从天上直视着人间。张晓寒的心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抓住了。他要为自己发出一些声音,为这十多年间不可发声的沉默,为这山间奇景照耀万物生息的一道光芒。同去的卢乾在《坐看云起》文中写道:

     为看佛光,我们天未亮便起床,虽时届盛夏,海拔1700米的山巅,山风呼啸,冷气十足②,云气从山下翻上山顶,几块大石如巨人般立在云中,森森然时隐时现。见此情景,大家都觉得与佛光无缘了,忽然风息云定,阴霾密布的天空裂开了一道橄榄形的缝隙,红彤彤的旭日正嵌在正中,我们既惊奇且兴奋,这时先生喃喃地说:’天开眼了,天开眼了!老天有眼!’这一声‘天开眼了’道尽了先生半生坎坷,一腔悲欣。在这‘尺五天’③上我们也不怕惊动天仙、大声叫啸,晓寒师唱起了字正腔圆的京调,还要我(卢乾)吼两声和他比声音。……正如先生在后来画作《九仙天开眼》中所题长诗的句子:‘旭光穆肃融大地,色相精明透心田。归途正待重整步,山花烂漫满路沿。


1978年  《天眼不轻开》 68x44cm


     在曾锦德记忆中的那一天,“先生肩披雨衣,双手拄杖对着东边的戴云峰长嘶数声。在场有卢茂乾、叶天枝、陈宗海。我手快,为先生画了速写:佛哉先生,天眼为之开,佛光环照。先生速写本中留下了九仙云和雾,留下了师生痕迹……”在给曾锦德的信中,张晓寒写道:“这不是媚眼,这是既慈悲又严肃逼人的巨灵之眼,要知道天眼不轻开,天眼垂青更增添我们的活力……”

     从九仙回到山城,张晓寒才有了和曾锦德好好谈一谈的机会。临走前一天,他与曾锦德彻夜长谈,对这些天里他所看到的这个有着“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学生感到担忧。自曾锦德十九岁那年,张晓寒为他践行,送他进山城,已是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前,张晓寒特意打了一口袋的笔墨纸砚作为临行赠物,又特意送他两句话以勉励。这便是鲁迅《自嘲》中“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张晓寒看中这位弟子在画作上的过人天分,更看重他那单纯正直的秉性。送他进山,既是为陶瓷事业的发展考虑,也是为其能与山水结缘,清净读书作的打算。曾锦德这些年的事情他大多知道,或是书信或是听旁人说起。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学生的道路在他看来变得不求实际起来。这位老艺术家有着传统儒家风范的文人气质。他看着曾锦德喝酒毫无节制,对这位爱徒的忧虑自是可想而知的。回到鼓浪屿,他不能放心,1977年8月,张晓寒给曾锦德写来一封长信,再次指出他虚幻空想、不切实际之处,并劝他搞好家庭,在画作工作上多下功夫。张师信中写道:

       ……这次登九仙,虽没有看到那虚幻的佛光,倒不一定是我们没有福气,天开一只眼,那真是平淡的奇迹,这不是媚眼,这是既慈悲又严肃逼人的巨灵之眼,要知道天眼不轻开,天眼垂青更增添我们的活力。一时所以我要高歌,当我们能爬到尺五天,俯视尘海茫茫脚乱浮云,我们应如何珍惜和运用我们这一点点活力,苏醒我们的童春,不能老在梦境里生活,还是要脚踏实地的一步步攀登。

        ……离德化前夜我还是劝你,多在业务上下功夫,对自己对周围人都有好处,搞艺术用不到阴谋诡计,搞其它实在是外行,老实说你其他本领都不行,就是画画,你还得从实际出发,没有几十年功夫,虚无自大不得!

        ……不要自以为绝顶聪明,当我们站在九仙山上就可看到山外有山,知识学问的海洋无边无际,其实我们还很笨,一步只能跨这么一点远,翻得一山又一山,就得慢慢一步一步爬,我们实在没有九仙大圣的本领,一步就能跨到戴云山去。总之,还是把自己看得比较渺小一点好,不能明其小,无能成其大。

        ……一切艺术作品须要汰去做作气,求得一个‘纯’字,并不太容易。读点旧理论也好,对照对照自己的创作思维,梳梳辫子,从而得到悟道。

      你那种记事画、情绪画、谜语画都要少画,还是多画点具有生活气息的东西,画面必须要有人间烟火,但又不能有烟火气,才能站脚。(张晓寒致曾锦德书信 1977.8.28)


      王阳明全集已代找到,此老一生治政治学做人等方面有可一读,为有明以来中国正统思想代表人物,……读读王阳明,我们可以看清楚中国近百年思潮的来宗去目,你有兴致的话,就早日来把书拿去作全面研究研究吧。(张晓寒致曾锦德书信 1977.11.26)


1977年 《吾师登九仙长啸图》 152x41cm


     这位恩师言辞凌厉陈言直述。曾锦德将这封信读了又读,对照自己的心迹,引为箴言。他们俩,一个是恩师严父,一个是宠徒弟子。两人往来信件频密,一个严厉中见关切,一个患难中见真情,两人的师徒情、友情的踪迹尽可显现。

     对于这封信的回信,曾锦德在心中写下无数遍,他有太多想要说的话,自己这十五年来在山中的领悟已不仅仅是对生活的领悟。他对艺术的见解看法,对这个时代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新的认知新的思考,都在重新建立。这十五年是动荡的摇摆毁坏的十五年,是促使他重新开始的起点。从第一次登上戴云山他的目光注视着星火点点的黑暗起,他对这片山脉、对自我的思考不曾停止。

     1978年1月,曾锦德再次登上九仙,冬天的九仙山银装素裹,奇景雾凇,如张岱《湖心亭看雪》文中所写:“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五点的九仙山还如同黑夜一般。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将雪的白亮与云雾的光明连接起来,映照出一个天与地,好似对照相应的两面。而山间的树木——黄连木、刺槐、山槐、毛白杨——则无一不被披上一层银白,挺立在天地之间。曾锦德的感受难以描述,然而他不得不为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可为这片美景赞叹的生物而感到由衷的庆幸。这天地间的林林总总奥妙繁多,然而在此刻在此地,却是只有他一人领悟了这雪松云雾的含义。张师言:“还是把自己看得比较渺小一点好,不能明其小,无能成其大。”曾锦德对这“小我”思考良多,时代的变化更加刺激他对艺术的探索。至其晚年,这段师徒的思辨,更促进他形成了个人独特的艺术思想。他在日记中写道:

    世界在缩小,一己当放大。

       陶潜以如菊之蕊归回桃园去,诚斋亦以平常心情一写乡间风俗……陆渭南五十四岁退休后心存剑蜀之壮志以诗消闲愁,可怜君与功名常结伴,至殁依然向北望。公歌穷茅舍,无诗不呼酒。李杜驾鹤已千年,唐诗宋词枯藤间,三百年来寒仕从征战,白骨荒草松石涧。武夷芳兰九曲溪,玉女三仰雨云低迷。晃岩光照南海东,金门残霞满天红,枕石得闲悠悠过,风云雨晓寒树青铜!(曾锦德日记 2002.10.28)

       ……亦是一种自如而众生的大我——不能自以为行,增益己所不能,接受方方面面的习俗,才能与日月共辉煌而不至于陋习恶性,强以己之短求人接纳。”(曾锦德日记1996.1.30)

       争时间留下更多的作品在世界上,不必受‘物以稀为贵’来传。让更多的人得到我的爱和启发,为后人创造更多幸福。名利有许多方位镜头,太阳与月亮天天出现,默默作自己办得到的事,不说一声贡献,也不说白白……一个人只要能继续办事,就得尽力去靠近大我。(曾锦德日记 1998.1.8)



1977年 《幽人空山》 44x68cm)


     进山十五年

     得失多少

     何以众不解党攻之

     何以小敌之友亦友之我

     居于霸亲离之

     酒之误而人多劝止

     何以无如老师强之引之

     使知之人前人后甜言不少

     兄长之语又多少

     小敌何以树

     虽非己之用心

     而何至此

     其必由之理

     非无己任

     至如信义又为何

     发已耄

     子龄学

     亲长又如何

     小弟妹又如之何


     吾之知与业人半惜

     吾之为人生何以多笑者

     自亲离后返顾多少

     其惜憎泪斥半至江海云化

    (丁已四十六年 曾锦德1977年)


注释

①惪通“德”,意为“外得於人,内得於己也。从直从心”,为曾锦德别称

②即使是夏季,日出前的高山顶温度也不会超过12℃,即使到了正午,温度大约也只有20℃。

③九仙山顶有古碑,上刻“尺五天”三字。

曾 锦 德 艺 术 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