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德老师逝世后,曾路致力于整理父亲的遗作,出版作品集,筹建曾锦德艺术馆。知道我是锦德老师交往比较久的学生,邀我写一篇怀念老师的文章。我虽答应,但觉得应该郑重其事。可惜心潮一直难以平伏,不敢贸然下笔。锦德老师正值创作壮年,以其才气和勤奋,当留给这个世界更多惊世骇俗的作品。无奈天妒英才,即令命运多舛,又忍使英年早逝,岂不让人痛惜哉!岂不令人悲愤哉!为此,这篇文章竟一拖多年,愧对先师。
与锦德老师初识于1978年底。其时家父主事德化汽车站新站建设及落成布置事宜,邀请几位在德化工作的书画名家参与布置候车室。其中曾锦德老师画国画,杨条沯老师画油画,陈世哲和天任老师画图表写美术字。锦德老师与家父是旧相识,又是老乡,交往自然亲切许多。期间锦德老师共为布置候车室画了八张条屏,四幅山水,四幅花鸟,惜这些画都已毁轶。私下锦德老师也画了几幅画赠给家父,家父让我拜锦德为师学画,我自然非常乐意,老师当即送我一幅山水画作为见面礼。但其时我已准备入伍,因此拜师后并没有学。直到1981年底我退役后,才到老师家中拜学。老师家在德化红旗瓷厂内,离我家两公里左右,一般我每周去一个晚上。老师好喝酒,每次去都倒一杯酒,切一片苹果放入酒中让我喝。酒毕令我研墨,老师拿出一方砚台,上刻“云锦”二字,给我解释之所以叫做“云锦”,是因为砚是师祖送的。师祖张晓寒,字云松,砚名取师祖“云松”和老师“锦德”名字中各一字,命名为“云锦砚”。当然这方砚台老师视若珍宝,舍不得用,而是另外拿一方普通砚台让我磨墨。老师教我画山水,从构图和皴法学起,亲自为我示范。有时老师自己作画,我在边上默默看着。老师的画,既溶入传统的写意,又揉入现代院系的新潮;既超然物外,又得乎寰中。随笔挥洒,随墨变化。夫能如此,足见功底深厚,也是才气使然。记得亲见老师画松巅裸女图,郁郁苍苍之松巅上,躺着一个圆圆润润之裸女,感觉非常不可思议。师娘见而怪道:“整天画那些乱七八糟的!”其时改革开放不久,思想远未解放,我也不能理解这样的画。及至看到石涛的一幅松巅罗汉图,才明白原来古人早有此构,只不过老师把松巅上的罗汉改成裸女而已。后来脑海中时常浮现出老师的这幅画,才感觉妙处难与君说,可惜已无缘再见,曾路在家藏中也没找到。那时老师时常把自己的一些画作和收藏品翻给我看,记得看过一幅吕凤子(张晓寒之老师)的人物画和一幅于右任的书法。还看到橱柜里的一个茶杯,画着武夷山玉女峰和一棵松树,上面贴着小标签,写着“人民大会堂政治局委员专用瓷”,堪称官窑中的精品。这是由锦德老师设计、红旗瓷厂生产、为庆祝国庆30周年选送北京人民大会堂福建厅的瓷器。为此,锦德老师还受邀到北京参加国庆30周年庆祝晚会。后来我也机缘巧合得到几件,感觉无比荣幸。要知道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接见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菲律宾总统阿罗约时,茶几上摆的杯子就是老师的作品。
我和老师学画,时间上断断续续,又分别于1984年、1986年两次到福州读书,直至1989年毕业后,再去红旗瓷厂找锦德老师,却已经人去楼空,失去联系,之后我也搬到泉州安家。2003年的某一天,偶闻锦德老师在泉州后城文化街开画廊,画廊名“云锦轩”,由时任泉州市副市长周焜民书匾。因为老师和我讲过“云锦砚”的故事,所以自然知道画廊取名“云锦轩”的含义。画廊离我家不过百米之遥,听闻消息,我激动地跑去见老师。二十年后再度重逢,老师非常高兴,拿出一把画梅花、另一面题林和靖诗的扇子送我,并要我当场在扇子上写几个字,也就是要检验我几年不见笔墨功夫是否见长,可见老师对我的期望和用心。
自从和锦德老师再度联系上,我便经常到“云锦轩”画廊,一般画廊内都是高朋满座,日日飞觞。老师曾有“朝夕伴日月,知音仅一杯”的诗句。我每次去,老师就倒一杯家乡的番薯酒给我喝,我感觉很呛,就叫老师少喝一点,翌日带一箱好酒给老师喝。再隔两天老师告诉我好酒都被大家瓜分了,我很无奈,谁叫老师本来就豪爽。因为两个儿子意外早逝,师娘精神上受到刺激,老师经常借酒浇愁。酒后就在思念儿子的画上反复题字,以至一张画题得密密麻麻,在外人看来很难理解。正如傅抱石先生有一枚“往往醉后”的印章一样,老师也喜欢酒后作画,率性而为,酣畅挥洒。老师的画,别有一番笔墨味道,绝无市井之气,却隐含“八大青藤”之逸气。老师一生最尊敬的人是张晓寒,最崇拜的人是黄宾虹。特别对于“黑宾虹”的风格,老师更是在用笔、用墨上孜孜不倦努力追求,但又不亦步亦趋,坚持寻找自已独特的笔墨语言,立志“集士访贤求儒道法墨成一统,风呼雨唤要黄河长江遍寰中”(曾锦德语)。一次我到画廊,老师非常高兴地对我说,已经找到用墨用水的诀窍,其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之态让我印象深刻。翌日,我作一首题为《呈云锦轩主人》诗送给老师。诗曰:“云锦美髯翁,隐居闹市中。酒酣挥醉笔,不与世人同。诡异杂荒诞,偶含造化功。可怜俗子弟,依旧爱时红。”老师阅后直夸用心良苦,也算是赞许。
老师有记笔记的习惯,除了记录日常生活人事,也写一些画论和诗词。老师仙逝后,曾路在整理父亲遗作中,发现一幅老师1987年画的松树图,题诗曰 :
《良纲弟雅正》
文章家国绵绵事
报予深山草木知
仁智还应沐风雪
拳脚上头衣染泥
花叶魂消黄尘意
天边鸿雁一声啛
一代新英胜我辈
但愿努力垦荒地
劝告世上父母多思索
习武如文总合理
积德劝善无不妨
安排自身更当先
所谓斗恶顽不让人之后
守礼俗争作例范冲向前
古训云
琴棋书画弓马刀剑
(一九八七年六月卅日以白药自治自慰补二十八日出事前所画山松图)
这件作品虽是题给我的,老师生前并未向我提及。从诗中可以看出老师对我的勉励和期待,但诗的原意和背景已无从准确考证,但我仍感到非常震惊。在老师的众多学生中,偏偏写给我,足见老师对我之感情已如父如兄。老师送给我的画,都会在我名字下加个“弟”字,表示既是弟子,也是兄弟。
老师为人个性耿直,敢做敢为。听说在特殊年代,老师有一件作品在瓷厂的展柜中展示,因有人说是“封、资、修”作品,老师就在一次酒后愤怒地冲到展柜前,一拳打破展柜玻璃,把那件作品拿回家。
尽管老师非常珍惜自己的画,却也经常把画作慷慨大方赠人,因此散轶在外的画很多。可惜保存和爱护的状况并不好,许多作品被毁。开画廊时,曾有深圳老板要包销他的画,被老师婉拒。凡是不懂画的人到画廊看画买画,他都不大爱理睬。即便我要买画,老师也不肯,只说我喜欢可另外画一幅送我,我便不好再开口。因此,云锦轩画廊经营期间,并没有卖出多少画,使得许多好画有幸得到较好的保存。作为老师的入室弟子,画没长进,但也有幸得到几幅老师赠送的佳作。对着这些作品,老师凝神作画、挥洒笔墨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曾路目前通过各种媒体展示出来的老师作品,只是冰山一角,难窥全豹。相信曾锦德艺术馆建成之日,老师的作品能够得到全面展示,必将大放异彩,惊艳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