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二月,我考进了厦门艺术学校,开始住在鼓浪屿龙头路,跟随柯石头先生学习彩扎。张晓寒老师十分看重柯先生,经常出现在龙头街的工艺车间。这里有戏剧道具、腊雕、木雕、脱胎竹编、刻纸、抽纱及宫灯纸扎工艺车间。以后我们又搬到安海路住了一阵子,在那儿学习了泥塑脸谱、木片壁挂及彩蛋。我们还住在维新路及内厝沃教堂里,而开大会的场所则常借在笔山小学及师范学校礼堂。
在汇丰楼、小白楼及大白楼上课后已是以后的事。我开始学习染织专业,而后才改为陶瓷美术专业。陶瓷与商业美术的专业教室在小白楼,文化课教室则常在大竹膳厅里上课。能看到学校的各专业全貌的地方是汇丰楼,各专业班级的作业展都布置在这里的厅廊里。全校学生虽分布在周围各座分散的楼房,但早上的十分严格的早操和讲话(近似训话或特殊布置),午间的课间操和傍晚的活动都风雨无阻集中在这里,点名之严格和队列之整齐有如军事训练。我深刻记在心里的是钟声和快跑不能误,我们各专业分散,食宿课堂分散,钟声把我们扭在一起。玻璃厂响的是汽笛,艺校震的是钟声和紧接着严厉的哨子,吱-吱-吱。我们享受着厦门广播电台播放的漂浮在雾中的晨曲,也得接受撕心裂耳的哨声。
当张晓寒老师叫出我的名字时,我才十四岁(戴着红领巾在学校的学生不多,辅导员是教语文的周松琪老师)。当时我正在小白楼素描室里画画(开始是汇丰二楼),他让我星期日到他家里,并告诉了家中的门牌号码。这是我踏进鼓浪屿以来,第一个对我留心注目的人。鼓浪屿的路是崎岖的,我担心误了星期日的会面时间,便于星期六傍晚时寻找好了鸡山路十号。从这天开始,多少风雨陪伴我往返在这高低曲折的夹巷里!在这期间,我和师太、师娘及师弟妹相处得像自家人,这里的邻居朋友、来往师生和咪咪也都接受了我这乡下来的学生。一九六三年,年仅十九岁的我不得不离开这里的时候,老师在我的行囊里放进了两幅字,一幅是“长征”一幅是鲁迅诗“破帽”中堂,此外尚有一方自篆“云锦”两字的砚台,其底款是“载元载黄,助我文章”,我虽然愚笨,但明白先生的意思。
为了事业,张老师坚决反对我留在厦门,极力鼓励我到德化深山工作,既能以专业为陶瓷事业做贡献,又能清净读书,与山水结缘。先生始终教我要不怕困难,要心有天地,尽自己的力量为人民服务,做人须坦荡无私,在事业上好好武装自己,不要讨巧,在名利场上少沾边。
一九六三年毕业后,虽不能经常在他身边出现,但他的安危已系在我心上。一九六四年我几乎整年在江西,一九六五年我们公安系统也“学习”得很紧,接着是一九六六年……当我再走进鸡山十号里时,百叶窗紧闭着,地上满是落叶。阿婆告诉我,师娘去筼筜港劳动,得晚上才能回来,师弟妹也已上山永定……当我走进学校,学校也是冷而清,师生外出造反串联去了。我上上下下,在这幢基建劳动流过汗的建筑里寻觅,而老师似乎发现了我,终于,我们在厕所里偷偷会面了,他很严厉地让我离开这里,没有多说其他——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其实,我小时候最爱读屈大夫的书,对于恐怖和死亡是不介意的,然而老师不让我与愚蠢打交道。我们在全市武装游行“打倒陈再道”的口号声中步行进市中心,又在严寒中离开了厦门岛,这是一九六七年。
在老师受难的期间,我虽然也受到校方的牵连,但是我工作的单位领导认为,有这样工作能力与修养的学生、这样的学校和这样的老师是社会所欢迎的,校方来函受到冷落并交我本人焚毁(处理)。我一九六八年在济南,徘徊在千佛山大明湖,工作之余,也上泰山。我想了许许多多,画了许多的泰山松。回来后,在不能画地主、资产阶级所欣赏的传统画面的政治压力下,我精心绘制了一套咖啡具,用松树代表我的老师挺拔在万山之中,并摆进了陈列馆。这套瓷器清新、雅致,一九七九年被我带到人民大会堂,终于淘汰了四十几份设计图纸,以结合玉女峰选为福建厅用瓷画面。这个过程我从来没对老师讲过,是他教育我得这样做人。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日,我上了二柱香、三杯酒,师临吾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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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些还有什么用……去的已去,来的正来。
情虽不了,席有散之时。
这也是古人常说的……